张西陵
三月三是店头镇(又名“七里镇”)的古会。据说,是为了祭祀关帝庙而设立的,传到今天已演变成物资交流大会。会期,商贾云集,一派繁忙,跟会的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三天的乡会,人们该买卖的买卖了,该逛游的逛游了,该吃喝的吃喝了。可以说各得其所,各取所乐。
然而,在记忆里,儿时的三月三更是意蕴悠长,难以忘怀。农历的三月初三,春光明媚,风和日丽,山花斗妍,万木争春,是一年里最让人神清气爽的时节。
这一天,十里八乡的人们车载畜驮早早就动身了。搀扶着没有车子坐的老的,拖背上驴沟子捎不下的小的;带上采集的木耳药材等山货和制作的权把犁粑糖等农林产品。白条子笼提上生鸡蛋,花袱子皮裹上硬帮鞋;裕链装些小米虹绿豆,口袋背上菜籽核桃枣,提上蜂糖罐罐油疙瘩;给亲戚拿些稀罕的,给熟人带点见面的;吆上猪,拉上羊,逮上鸡,担上柴……还有那些给拾摄得酸酸净净棱棱铮铮的姑娘小伙也汇在人流中从四面八方聚集来跟会。
路稍微远点的起个麻麻明,再远点的也许半夜就动身了,更远的说不定几天就架势了。人们为这些古会干盘了多长时间谁都说不清了。孩子们早就盼上了,特别是正月底炼干盘到现在,那祖辈相传的童谣“二月二挖小蒜,挖儿不如养老汉,养下儿不孝顺,养下老汉倒尿盆”早都唱得没味了。我家住在仓村,下坡就是店头。出了村,沿着西砼根底那弯弯曲曲的满是羊屎蛋的路连跑带走在山神庙拐个九十度的弯南下,踩着大大小小的料礓石,穿行于山桃花中很快就到了石头坡。
石头坡石头并不多,石就是山,山就是石。石坡坡曲折陡长,石台台高低宽窄不一。历史的烟尘积满了坡脑的石头脑,悠扬的牲铃摇碎了院中的枯槐,沧桑的脚步踩出了路边的青苔。这一切无不见证着石头坡的古老与久远。
石头坡,是路人小憩的地方,也是欣赏店头镇芳容的地方。站在这几十丈高的石崖上,脚下炊烟袅袅,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远处,静静流淌的沮河从西北往东南穿过肥沃的麻地,在宽阔处接纳了南来的建庄川河奔腾东去,两河宛若一个巨大的“人”字,镇子就坐落在撇捺的交会处。
镇西是雄伟的九达山,山顶弥漫着一层青紫色的蓝烟,柔柔的、淡淡的,若隐若现,让人分不清是烟还是天。山脚下由南往北是瓷窑沟、炼铁炉。点缀在房屋和炼铁炉间的浅绿与半山腰的黛绿连在一起,数十株粗壮高大的柏树昭示着:这里曾经是以建筑雄伟,气势磅礴,雕刻精致,彩绘真切,雍容大气,古朴隽永而著名的供奉着玉皇大帝的高皇庙。不远处有一排砖窑和几排大瓦房,那就是农业中学,和中学隔着葫芦沟相望的几座小瓦房就是县办造纸厂。
九达山与石头坡所在的桥山同属子午岭的支脉,沮河于两山之间蜿蜓而行,离开店头后依逶迤东进的桥山至黄陵,入洛河进黄河横贯全县。山涵养了水,水滋育了林。桥山林区,山岭纵横,沟壑交错,树木参天,万岭竞秀,资源丰富。油松、白桦、橡树连绵不断,青黛一片,地下埋藏着弥足珍贵的墨玉。
每当饱览这山这水就会有山河壮丽,历史沧桑之感。是啊!燕尾河与沮河交汇处的上畛子,山青水绿,风光秀丽,古时候曾是秦直道旁一颗璀璨的明珠;鼎盛时会馆相邻,贸易活跃,繁华异常。随着时光流逝秦直道渐渐荒芜,特别是经历了回汉相争浩劫后人迹罕见。遥想当年,刘志丹带领西北工农红军在此屯兵垦荒,这里既是照金根据地的大后方又是关中至陕甘宁的重要通道,凭借肥美的山水丰饶的物产,养育了革命,成就了伟业。
每当目光越过沮河的刹那,映入眼帘的是闪闪的翻滚着银白色的浪花和河旁的小瓦房。哦!水磨坊——常常带给人梦幻的地方。站在这几十丈高的石崖上,能看得见店头小学操场对面那古老的戏楼,也能影影绰绰瞅见戏楼前那密密麻麻的看戏人,定下心来甚至还能隐隐约约听到胡子生那高亢的吼声。
但凡从石头坡经过的人,不管多忙,也不管是上还是下,都一定会在坡培站一站,坐一坐,看一会,品一阵。
多少次,站在石头坡垴欲把店头街看个够!
多少次,站在石头墙任想像随碧空展翅的老鹰翱翔!恨不能以右边的阳疙瘩峁和左边的太白山为双杠,两臂一撑双脚一点身体一荡,荡到汤峪避暑,荡到财神岭弹跳,跳进西安城吃包子,绝对比百子桥的麒麟还快.……店头的中心街东西走向、弯曲窄长,街两旁是民宅店铺单位等参差不齐的各具特色的青瓦房。虽高高低低却错落有致,尽管拥拥挤挤但十分清雅,唯一的两层建筑是店头公社后院那临街的小木楼。
幽长的街就像那清澈透明的小溪,神秘而久远;来往的行人如同那流淌的溪水,快乐而匆忙;欢蹦乱跳的小孩子犹如那翻卷的浪花,无忧无虑,晶莹剔透;悠扬的铃铛声,阵阵的吆喝声,还有那木楼前醪糟摊啪啪嗒嗒的风箱声和有节律的叫卖声,使古街显得繁忙、自然、恬静。
下了石头坡,一蹦子来到戏楼前,在人群中挤一挤,往戏台子瞅一瞅,冲过弥漫着怪异气味的拧皮绳麻绳兼做牲口市那窄长的场子,一股喷喷的香味诱得人放慢了脚步。油坊的味儿总是特别受欢迎,那如礁扇子大小的被一圈圈稻草绳捆绑着的油渣坨和那黑油光滑两抱粗丈七八长的油梁总是让人好奇。听说黑黝黝的菜籽被那粗长的家伙一压,就能流出几葫芦油。
油坊院墙旁是从仓村门前沟流淌来的小溪,潺潺的。溪边杨柳舒展着身姿,嫩绿的叶儿在微风中摇曳。大门斜对着一座小木桥,不远处正街横卧着小巧精致的石拱桥,护栏被手摸得乌亮乌亮,台阶被鞋底磨得明光明光。过了小木桥,穿越热闹纷繁的十字口,寻着豆腐坊那沁人的豆花香,在两人宽的石板路上悠闲地走出镇子跃过马路,直奔沮河上那简陋的木拱桥。伸长了脖子爬在河边咕咚咕咚喝上半肚子甜丝丝清凉透明的水,看着水中游弋的鱼儿,偶尔听一两声咯哇咯哇的蛤蟆叫,高兴得能蹦跌到水磨坊。
水磨坊里,两盘巨大的石磨在河水冲击下缓慢转动着,三五个愣头愣脑的小男孩扒在磨坊的窗户上,看着那磕磕绊绊的石磨和磨碎的粮食纷纷扬扬如雪花般飘落在磨盘上和那被水轮摔成粉末腾起一团团让阳光点化得五颜六色的雾,听着那哗哗的水声伴着轰隆隆格腾腾的石磨声和磨面人匆忙的脚步声,嗅着那被水珠儿滤得潮潮的搅着大筐篮里薄纱般泻下的齑粉的清香;一个个入神贪婪的样儿,仿佛在沉思,在遐想,似乎告别了人畜拉磨,再也不用闻那驴屎马尿味,再也不会见那让人发熬煎的碓椽子!
忽然,一声禁端,男孩们悻悻起身高喊着“磨面不用围椽子,擀面不用案板子,烧火不用炭锨子……”一溜烟走了。只剩下那昼夜不舍流淌不息的沮河,水磨坊,线麻地,麻窠,沤麻石和山脚下地坍上一堆堆的玉米茬。
碎猴们踩着稀疏的河石和翻滚的白浪,在哗哗水声伴奏下趔趄着嬉闹着提着湿了半截子的裤腿壁过河,爬上地塄照准幸福渠直插过去,把马路边的店头公社,搬运站,兽医站远远搭在身后。
一伙时而走在渠底子,时而走在渠沿上,打着棱棱唱着歌,委时就到了凉水泉。
凉水泉是县办煤矿。矿井边电机房的“东方红”拖拉机在吼叫着,巷道里光线微弱,灯焰般的火苗在跳跃,黑糊糊的东西在移动。近了,看清了,噢!原来是一个几乎爬着行走的人,拉着一个荆条筐子,筐中煤堆得格棱棱的,他头戴酷似筐篮的帽子,帽子上绑着个不大的瓷壶,壶嘴嘴上跳动着一朵金黄色的尾巴很短的火苗。
一双双幼稚好奇的眼睛盯着那黑帽、黑脸、黑衣、黑带、黑筐、黑路和那钉着黑铁皮的木轨道,还有那裹着黑铁皮黑子明光的木车坨。简直无法区别人和煤!
矿工在能称起一驮笼货物的大秤前卸了煤,轻快地回来了。咦!这么高大魁梧!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排白白的牙齿,一圈红红的牙龈镶嵌在煤块般的脸上。
脑上那灯为啥不冒黑烟?真瓷脑,点的菜油!那人为啥爬着走?他怕带子勒了球!哈哈哈……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
微风送来了酒香,立刻有人说:喝烧酒走!
酒厂虽然进得去,酒却不一定喝得上。偶尔弄一点点,你品点,他尝点,小脸红扑扑的,脚下拌着蒜,这家进那家出。瞅瞅架子上大大小小的货物,玻璃瓶中红红绿绿的豆豆糖,看看脖项别着量布尺子的售货员,听听劈里啪啦的算盘声和哧啦啦的扯布声;盯住缝纫机台板上那出溜溜往下跑的衣料,在嗒嗒嗒欢快的叫声中出神发愣;劈劈啪啪的劈刀声,油亮油亮的劈刀布和那劈得锋利的剃刀刮得锂亮锂亮灯泡般的光脑,逗得心痒痒的、忍不住伸手摸摸,听着呵斥跳着蹦子溜了;看不够枣红马的剿悍,瞧不厌黑骡子的肥壮,听不惯老叫驴扯着脖子的清唱,酷爱邮电局后院那嘀嘀的电报声;喜欢抿嘴深吸那幽幽的木质香,听那刺刺的锯子声和嚓嚓的创子声,抓一把飞落的刨花拣个薄薄长长的蒙在眼睛上卡在额头上。
街尽头的西门洞全用巨大的青石条垒成,三义庙就雄踞洞顶。刘关张虽然不在,豪爽侠义之风犹存。挤在洞门外的斜坡坡上,远远地瞅一阵水弯、葫芦沟、柳树村、炼焦炉、升腾的烟雾和那无边无际的青山,懒洋洋无可奈何地耷拉着脑返回十字口。
烤馍、捞面、烧酒、回锅肉……许多交织在一起的香味笼罩在合作食堂周围,沁人肺腑,羡得人涎水长流。双手捻开衣角的小洞从棉絮里抠出抬了个结实的盘缠,绽开细细的小卷,吐点唾沫扑娑展,数数:二毛、四两粮票。“好球势,能吃两碗!”
捏着买到的饭票在取饭的窗前排队,眼睛滴溜来滴溜去。咦!食堂角角吃烩饼的那小子那女子不就是戏台前那对吗?穿着一新的好像是照相那对……吆马车那根长长的一甩啪啪的鞭子真燎……看着想着不觉得轮到了。端上一碗热面,还没等坐稳当三锤两梆子就吃完了;当端起第二碗时才记起相端:头号碗,蓝花,粗瓷,装的货比呦钵钵多不到哪里!面上头有几挖瘩黄豆颗大小白格生生的豆腐和几朵樱桃花样儿红不溜溜的油花花。尝一口不太美,没头一碗好吃!一想,灵醒了。唉!把他的!一毛二的荤面吃了个快就没够得品一下味!
食堂外面的炉坑里横七竖八躺着些馍馍,一堆人用柴棍棍拨拉着。突然,从炉条缝隙掉下来一疙瘩红火,说不定把那灰黑色的糜面馍、金黄色的玉米面馍,还是黄白色两种面混合在一块的馍一家伙烧得冒了烟。
“快刨!”
拾起馍的双手倒来倒去拍打着,嘴里嗔骂着:“把他的!这才是!弄球的!”还噗噗猛吹着。顾不得擦一擦被灰摩擦得噙着泪花的眼,掐住馍馍一掰,两手往上一举,手掌一合,脖子一缩,腰子一弓,起的嘴对着手吱喽一吸,馍渣渣全到了嘴里。嚼一下满口清香,一脸的惬意;咬一小口,泛点唾沫嚼嚼,伸伸脖子咽了,荡漾着满脸喜悦,再来一口;看着那瓷瓷实实的馍边吃边唠叨:嗯……没白茬茬…….热的美……有点瓷芯芯…….焦毛子也好吃……哼!肉面不好?脖子一扯,硬是努出个饱隔儿来。
回!吃饱咧,喝涨咧,和财东,一样咧………
店头自古出产线麻、木材、陶瓷、烧酒和煤。线麻以质地纯白,纤维韧长而著称。据县志记载:线麻种植面积最大时是5400亩,平均亩产最高为62.35公斤。当漫步在沮河两旁,当走在店头的大街小巷。仿佛穿梭在如林的麻地间,看到了麻地头那方形的沤麻坑,嗅到了新麻出窠那特有的气味,听到了阴雨滴答声伴随着那嚓嚓的剥麻声和女人们哼着曲儿拨动枣木红拨撬拧出细细纳底绳的嘤嘤声。
眼前似乎浮现出:一个个剥麻的拿起那长长的线麻,小心而麻利地从根部揭起一批,攥紧了,轻轻一抖,嚓!行家只两批,一根麻就剥得一丝不剩。白白硬硬的麻秆被捆成老碗口粗的捆,堆在屋角,架在梁上,单等那扎顶棚糊纸活的来购买。麻秆也是引燃煤的好柴火,一批到头的好麻秆就是送了亲戚赠了朋友也舍不得烧几根。成捆白亮的线麻不是出售给收购站就是交售给麻绳组,一车车的线麻和麻产品就源源不断地运往外地。线麻作为一种经济作物不知从哪年哪月就成为店头芸芸众生衣食的一部分,贡献卓著,功不可没。
店头陶瓷厂生产的碗碟壶罐等用具承载了逝去的艰辛,名震一时的罐罐酒专用酒瓶和美丽实用的花盆记录了曾经的辉煌。店头酒纯净绵甜,历史悠久。店头大曲,竹叶青,延安酒,轩辙特曲……龙宴酒,黄帝赐酒谱下了一串串闪光的音符。
店头煤田分布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煤矿,有数万采煤工人和先进的开采工艺,年产千万吨。如今的店头已不再是小家碧玉样的清幽古镇了,而是出落成容貌俊美一派现代气息的大家闺秀。街道宽阔平坦,两旁楼房林立;车来人往川流不息,店铺相连繁华异常。这一切无不张显着她的大气和富有,雍容与华贵。那由小到大不停变换着的汽车,那吼到店头又要吼到双龙的火车,它们经年累月,日日夜夜,载着、运着、忙活着……店头已成为黄陵县的工业重镇,我爱这美丽富饶的山水,更爱生长在这块土地上勤劳善良的人们!也忘不掉那古镇,小街,田径,人流;青山,绿水,蛙鸣,河柳。
啊!三月三,那遥远的三月三!
参见《黄陵文典·散文卷》
《黄陵文典》编纂委员会编
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2008年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