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大自然与人的关系,是格外奇特的。从延安回来去黄帝陵的半路上,天忽然下起倾盆暴雨,离黄帝陵越近,雨下得越大,还夹杂着冰雹,砸得车的棚顶乱响。从车窗前望去,四周迷蒙,被雨打得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心想这么大的雨黄帝陵可怎么去呢?那么高的桥山怎么爬呢?有人说让车开到黄帝陵的桥山脚下,远远地望望就算来过了。我心里想如果有卖雨伞的就买把雨伞,没有卖的就是顶着暴雨豁出去浑身淋得精湿也得爬上桥山拜谒一下黄帝陵,毕竟那是我们所有黄皮肤人的祖先,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拜谒黄帝陵,天远地远的,以后再来一次并不容易。
谁想到,车子开到洛川,雨一下子就小了起来。当车子一拐弯,桥山迎面扑入眼帘的时候,雨戛然而止,说停就停了。仿佛那半路伴随我们迤逦而来的暴雨,是在有意考验一下我们拜谒黄帝陵的心诚与否。雨水洗过的桥山,郁郁葱葱,分外巍峨,若按风水说,确实不同寻常。
遍山种植的大多是柏树,古枝道劲,苍翠欲滴,一下子让人感到古风悠悠,感受到遥遥的历史从古柏的枝丫和绿叶之间流溢出来,蔓延开来。由于四周绵延几百里地都是黄土地,这一片浓郁的绿色便格外打眼,对比得让人心里不由得感动,绿便结晶在四围黄色的包围之中,便沉淀在融化在人的心里。应该感谢上天给予我们这样一片纯净的绿色,更应该感谢我们的祖先用他们的双手为我们创造出这样一片古老而美好的绿色。
新修的山路蜿蜓逶迤,上山很好走。雨水还在山涧流淌,雨珠还挂在柏树枝头,阳光微露,那雨珠闪闪烁烁宛若眨着眼睛的调皮的小精灵。空气中还弥漫着湿漉漉的雨雾,清新得犹如进入远离万丈红尘之外的天籁之中,或步入旷古的原始森林,一如黄帝曾经带领人们生活过的那古老的地方。虽然路是新修的,方砖过于齐整且有水泥勾缝,显示出与历史阻隔的现代味道,但走在这里让人还是止不住地想起遥远的历史,想起黄帝战蚩尤、黄帝教男人盖房子以避风雨、教妇女养蚕织布以遮身体、命仓颉造字、与王亥写医书,黄帝自己还发明了指南车和弓箭……这些古老的故事,就是我们的祖先最早迈出的一个个脚步,中华民族最初的文明和文化就是在这些脚印里诞生的。由于暴雨刚过,山上除了我们几个人,空无一人,山阴道上只回荡着我们清亮的脚步声,便越发能引起思古之幽情,那脚步声和古老的脚步声便错落有致地回响交织一片,仿佛只要爬到山顶,就能看见黄帝,我们的祖先已经端坐在山顶,在暴雨之中等候我们多时。心中有了这种意想,就像雨雾还在四处飘散一样,觉得这里处处飘荡着黄帝的魂灵和生命的气息。否则,上天无法有这样的感应,让这片桥山几千年来还是如此常青常绿,而且在我们千里迢迢前往拜谒它时让暴雨初歇日朗天晴。
小草尚且恋山,野人尚且怀土,落叶尚且归根,作为一个中国人不能不拜谒自己的祖先。因此,千条江河归大海,你可以走遍全国各个名胜古迹,甚至游历世界的五洲四洋,但你必须要来拜谒一次黄帝陵,哪怕一生只有一次。因此,到别处可以是旅游,到黄帝陵来不是旅游。因此,别处旅游景点可以修得公园一般花团锦簇,黄帝陵不可修成公园。它不是人们游玩的地方,它是人们祭祀的地方。我越往山上爬,心里越隐隐有些为它担心,因为我们有这样的本事,修复的古迹要不就是园林化要不就是修旧如新,使得许多慕名已久的古迹修复得如二八月乱穿衣的时姑娘一样惨不忍睹。在我的想像中,它应该寥廓、轩豁、高远、简洁,雕刻一般线条爽朗有力,油画一般色彩浑厚浓重,只要有一座陵墓、一方石碑、一个庙宇足矣。因为四周有桥山如此浓郁的苍松翠柏簇拥,头顶有如此苍茫的蓝天白云辉映,再远处还有信天游一样苍凉得能使人心动落泪的黄土地和黄河水团团围绕,它的气势已经和天地气脉连在一起了。如果还要有一些雕刻装饰,那雕刻装饰也要是古朴的、古老的,让人看出我们祖先的伟力、创造力和想像力。而绝不能是秦代兵马俑那样仅仅写实,不能是汉代霍去病墓前石雕那样仅仅夸张,更不能是唐代唐三彩那样仅仅色彩缤纷,自然,明清以来那样千篇一律呆板的雕塑就更不用提了。它们没有一个能配得上立在我们的祖先黄帝陵前的,其实,真正撼人心魄的大美,是无须装饰的。它的存在就是美就是力量,正如漫天飘来那雪的美在于雪本身的洁白,如果把雪装点成五彩缤纷的颜色,雪就不存在了。
终于,爬到山顶,黄帝陵没有让我失望,有连绵起伏的大山和满山苍劲蓊郁的古柏作为依托,黄帝陵确实显得巍峨壮观,郭沫若的手书“黄帝陵”的石碑也气势非凡,碑前开阔,一览众山小。但走下来,到黄帝庙,就让人一下子扫兴之至。庙前的高高的台阶尚有气魄,但上得台阶正在装修未完工的牌坊门楼,却有些现代化了,和苍茫的历史氛围相隔。更让人心里皱巴巴的是走进庙里,被到处建立的石碑和见缝插针栽树种花的布置弄得密密麻麻、臃肿不堪,没有一点让人迎风怀想的余地。据说,这里的人们是好意,为了绿化得更好,特意从各地找来许多名贵花草。但这样一来,黄帝庙成了花园,却难有“人文之初”那种开天辟地的宏伟和辽阔气势了。其实,黄帝庙里本来拥有的“黄帝手植柏”“挂甲柏”等一共9棵千年古柏,就足矣了。设想一下,如果将其他所有花花草草统统去掉,只留下这9棵千年古柏,映衬着我们的轩辕庙,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那才是真正的宝剑赠英雄,恰到好处。夏天,古柏森森,香火袅袅,映阶绿色,隔叶鸟音;冬天,白雪绿树,红墙黄旗,玉宇琼瑶,人间仙境;那该是多么的壮观开阔、神奇莫测!那树那庙和删除后那留下的空白,谐调得古风犹存,能让我们重踏遥远的历史之中,能让我们真正涌出不是去公园游玩而是虔诚地祭祀我们的祖先,不是拥有花花草草而是拥有和我们的祖先接近的感觉。
历史常常要留下一些空白,留下供人们思考的天地;黄帝庙和一切古迹也需要留下一些空白,留下让人们迎风怀想的空间。
参见《黄陵文典·散文卷》
《黄陵文典》编纂委员会编
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2008年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