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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吴商妇》 (节选)


李文德      王芳闻

引  子

1862年夏。陕西三原县孟店村。

夏日的黄昏,残阳如血。

碧空一丝丝薄如蝉翼的云,缓缓地飘过孟店村上空时,村子里几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和美丽,此时此刻,对食物的渴望已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谁还有心去欣赏美丽的画面呢。孟店村的“乡饮正宾”周玉良,在黄昏里迈着方步,沿着自己宅内通道在散步。多年养成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了。七十三岁高寿,对他来讲,已经是梦里长寿,人间寿星翁了。

周玉良一辈子活得十分开心,三十岁前几乎没管过家务琐事,三十岁后,日子蒸蒸日上,八个儿女和一群孙子孙女围绕在身旁, 一家老少其乐融融,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的。

他慢悠悠走到儿子周海潮宅院门前时,并未惊动任何人,而是站在门口,向院子里望去,他对儿子住宅内的一砖一瓦,闭上眼睛都能一一道清它们的各自特色和风格。对周氏十七座宅第他可谓日看百遍也看不厌,父亲生前曾对他说过:“再过一百年,三原县也不会有第二座周宅出现,将来它会变成宝呀!”眼下,自己活到了一大把年纪,该是把这片宝贝和生活重担交给孩子们管了。

周玉良有十三房妻妾,为他生了十一个儿女,其中三个未成人,在活着的八个儿女中,他把周氏未来百年的希望,寄托在周海潮身上,因为周海潮天生聪明,多谋多智,是个从商为官的难得人才,全靠他不懈的拼搏,才保住了三原首富的荣光,因此,平时他往周海潮宅院进出的次数就多于其他子女。今天,他又一次站在周海潮的宅院门前看着,脸上露出的笑容像晚霞似的那样自然多姿,他返老还童了。伸手拍了拍门口西侧的石狮子,瞅着门内屏风正上方横匾,他笑出声说:“‘克襄内政’四个字好啊!海潮有福,娶胡氏为妻,一切家庭内务,都不用操心,比老爸我有福呢。”说话中,他想抬腿进门时,小儿子周海斌走来,喊住了他说:“爸,回家吃饭吧。”

周玉良甩甩手说:“我咋没感到饿呀。”

周海斌笑道:“爸往饭桌前一坐,闻到那股香味儿,准能胃口大开。”

周玉良嘿嘿一笑:“有理,有理。咱们回家吃饭去。”

夜幕降临时候,劳动了一天的孟店村人,刚刚走向香气扑鼻的饭桌,准备吃晚饭时,从村外传来的人喊马嘶声,把全村人重新引出了各自院门。

孟店村人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村四周的田野里,突然冒出黑压压一片手持刀枪棍棒和火枪的人,一手挥舞武器,一手高举火把,向着村庄围过来。

孩子们的尖叫声,男人们的吼声,女人们的惊呼声,在夜空形成一股不断扩散来的音浪,迅速把孟店村淹没在惊恐、慌乱、六神无主的境地。

孟店村陷入令人寒彻肌骨的旋涡。

高举火把和各种武器的人群,包围住孟店村后,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剽悍男人,在火把照耀下,策马奔驰进村,一个满脸胡须的汉子,抬臂举起手中的单响火枪,向空中“嘣”地打了一枪后,对站在各自家门外的村人吼道:“孟店村人听着,我是回民起义军第一百三十八骠骑队头领马三阳,今晚来向你们筹粮筹银筹措军服来了。限你们村在三更前交给我们一百石粮,五十万两官银,八十匹马,四百件上衣,四百条裤子,否则,我们将把孟店村夷为平地。”

孟店村是个有着三百多户人家的大村,村中周氏家族是三原县首屈一指的富户。马三阳率军围了孟店村,首先是冲着周氏家族财富而来,所以,开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价码,但在马三阳心里,这一价码对孟店村人来讲,仅仅是小菜一碟儿。

正在深宅大院里细嚼慢咽填肚皮的孟店村村主周玉良,听完在门口探听音信的小儿子周海斌禀报,把手里筷子一放,忽地离开坐椅,睁大眼睛自言自语道:“马三阳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这回咱孟店村要遭大劫难了!”

周海斌贮问:“爸,你知道马三阳这个人?”

周玉良叹道:“马三阳的爸叫马明康,同治元年陕西回民造反时他也拉了一杆人。马明康并不是回民,他是甘肃庆阳人,率军横扫渭北地域时,被皇上派兵围歼,兵败后逃往甘肃途中,迷路撞进咱孟店村,当时你二哥在村里主事,接待马明康时在饭菜里下了迷药,迷倒了马明康和他十五个结拜兄弟,然后报了官。马明康等人被官府处斩,暴尸第二天,马明康的儿子马三阳逃亡途中得知消息,连夜潜回,乘夜黑偷走了马明康人头,临走投信给我,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为他爸报仇雪恨,当时爸并没往心里搁,以为马三阳只不过是一句话,岂料时过十三年后,马三阳真的来向咱们索仇了!”

周海斌一下怔在那里,他活了二十一岁,还是头一次知道这回事,急得满头流汗,说:“爸,咱孟店村怕是凶多吉少了,爸就是把一百石粮,五十万两官银,八十匹马,四百套衣服全给了马三阳,他也不会善罢甘休呀!”周玉良说:“爸怕的正是这一点,这时,得到通知的周玉良的四个儿子,从各自院子来到周玉良住的院子堂屋里,共同商讨对策。父子六人商量了足足一顿饭时间,也没能取得一致意见。赞成满足马三阳条件的三儿子周海潮说:“把马三阳这个瘟神打发走,不仅能保住周氏家族生命财产,而且能保住孟店村人的平安,否则,结局就难预料了。”反对向马三阳低头的二儿子周海清则说:“马三阳是惯匪,他爸马明康被斩后,他占山为王,当了土匪,杀人劫财,无恶不作,眼下又趁回民起义,打出造反的旗号发国难财,咱们若满足了他勒索,岂不是助纣为虐?退一百步讲,眼下他就是不杀咱们,事后,让朝廷和官府知道了咱们资助马三阳的事,咱也逃不脱一个通匪的罪名,得砍头呀!”

周玉良听完二儿子话,一拳擂在桌面上说:“大家别争了,事到如今,给是个死,不给也是个死,若给了马三阳让官府砍头,还不如让马三阳砍了咱们头,将来官府知道了,咱也落个满门忠烈的名声。”

五个儿子见老爸表了态,一致同声说:“我们听爸的,爸说咋办都成。”

周玉良胸脯一挺说:“通知全村人,准备和马三阳对着干。告诉全家人操家伙上房,马三阳的人马若攻进咱周家大院,所有金银财宝归他,他若打不进来,咱就是胜利者。只要咱们能守到天明太阳升起来,官府定会来为咱孟店村解围。

周海玉、周海清、周海潮、周海水、周海斌五兄弟,按照老爸周玉良吩咐,立即各回各院,把家丁壮勇和凡能上阵的男女组织起来,堵死了院门,上房的上房,伏墙的伏墙,进入了战斗岗位。

孟店村人等了一更天功夫,得知村主周玉良拒绝马三阳勒索,决定和马三阳兵戎相见后,把能用的家伙全拿了出来,上房堵门,进入阵地。

马三阳在同治元年跟随父亲马明康起义失败,父亲马明康被周玉良父子出卖后,逃回陕甘边界山中,拉起一杆旗子,经过十多年苦心经营,聚集起三百多人马,回民发动又一次起义第二个月,便把联络到一块儿的十几支山大王聚集到自己旗下,打出回民起义军第一百三十八骠骑队旗号,一路杀出山来,一心在浑水中摸到条大鱼,报父仇,发大财。

马三阳边打边走,专走小路,经过二十多天行军,在麦黄前夕,悄悄逼近孟店村。他本想来个一吓一拿三杀,报了仇,雪了恨,还不损兵折将,待官兵得知消息,他已鞋底抹油,溜回了老巢。所以,包围住孟店村后,他向孟店村人宣布了自己开出的条件,原以为,孟店村人和周玉良父子为保命,会立马把粮食、银子、马匹、衣服一股脑儿送到他手里,不料,等了一更多天,不仅没收到一个麻钱,没见到一件衣服,连孟店村人也没一个出来向他回一句话。

马三阳知道自己一吓二拿三杀策略失败时,脸往下一沉,回身对自己身边的山大王们说:“孟店村人不买咱爷们儿的账,咱爷们只有叫剑出鞘,刀见血,枪上膛了。”十几个大大小小头目,虽然举着造反的旗号,可骨子里仍是有奶便是娘的刀客、棒子客,听马三阳一说,唰地把手里刀剑一举,吼道:“兄弟们,把家伙亮出来”。

孟店村以周宅为中心,形成一个南北长,东西窄的建筑群,占地一百六十亩,由东至西一字排开,周宅建有十七座院落,一道砖砌高墙呈长方形将十七座院子围住,围墙北边设有三个大门,中间大门平时很少启开,家人出入时,规定主子走东门,下人与车马走西门,逢节日喜庆重大事件才启开正门,街门至宅第中间空地形成扇状,铺有十七条砖砌通道,通道之间为花圃广场,各宅第门外两边为拴马桩,上马石,第九座宅第门前有周氏华表。围墙南边设有两个大门,门内为马厩、车棚、粮仓、猪舍、厕所与下人住房。中间有一道矮墙将正宅隔开,矮墙内为各宅主子后花园与厕所。矮墙上开一门,平时上锁,只有主子用车马时才启开。围墙四角建有四座望月楼,平时为巡更人员值更,遇紧急情况出现,则可起到抵御入侵者的功能。

一千多人马,围住一个孟店村,自然是声势不一般了。

马三阳身先士卒,率马队在村中来回冲了一遍,见没人敢照面,便下令:“给我往院子里冲!”

这时名叫孙大巴的二头领,跑过来对马三阳说:“马爷,咱们心不能有一点软,干脆把孟店村捣平,放一把火,出了咱一口恶气再说。”

马三阳点头道:“兄弟说的对,凡敢抵抗的格杀勿论,叫不开门的,给我用火攻。二弟,你率三、四两队,把周家十七座大院先给咱端了,我和其他兄弟把穷鬼们给捂住,不让一个人跑出村去

一定要速战速决,免得天明官兵赶来,咱就没戏唱了。

孙大巴把手中单响火枪一抡,下令:“ 三、四队跟我来!”一三百多号人马跟着孙大巴向周家十七座大院扑过去。

火光中,喊杀声此起彼伏,火球如同夜空中的流星,不停地溅落在草堆上、房顶上,禽舍和牲口圈里。瞬间,狗吠、猪嚎、马嘶、羊咩、鹅叫、鸡飞、鸭鸣、孩子哭、老人骂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向远处传播着,不时有从火中逃窜出来的家畜猫狗从匪徒们中间穿过向村外逃去。

火越来越大,从村东到村西,火舌由村北到村南,飞舞起来,已是三更时分了。

孟店村陷入了血与火的深渊火舌。土木结构的房屋一间接一间在火中倒塌,无法逃出火海的妇弱老幼发出的惊恐惨叫声,无情地撕扯着孟店村男人们的心。火中有人高嗓门怒骂:“马三阳,你一点人性也没有呀!”

马三阳一听,火冒三丈,破口大骂:“孟店村杂种们听着,马爷爷我若不把你们踏成肉酱,烧成白灰,就白扛了造反的大旗。你们活受着,看爷咋收拾你们吧。”

退到老房顶继续抵抗的周海清,对在院子里急如热锅蚂蚁般的周玉良说:“爸,咱们突围吧,不然全得被活活烧死。

周玉良吼一声:“男人突围能成,婆姨、孩子们咋办?要死死在一块,全烧死了也不能让马三阳从咱们手里得到一钱银子!”

周玉良的父亲周一行活了六十三年,四十二年用在创建孟店村上。

孟店村的真正创始人并不是孟姓人家,而是为逃避白莲教起义,从河北大名府逃到陕西三原县的周一行。

1796年,周一行逃到三原县后,在离城十华里的西北一隅,一块林茂草丰土厚地肥的地方,花了四两六钱银子,买了孟姓人家十亩六分土地,经过四年建设,盖起第一座宅第。随着人口不断增加,他又花去八百吊钱,买进二十亩土地,扩建成三座宅第。到嘉庆十八年,孟店村由原来的七户人家,发展到四十七户,周一行把经商挣的银两,几乎都用在修建周氏宅第和购买土地上,结果形成一片占地三十多亩,又各自独立的十七座院落,奠定了孟店村最早的轮廓。周一行生前,共娶了十七房妻妾,令他遗憾的是,十七房妻妾仅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六个女儿。大儿子活到五岁时,不知咋地一个人跑出村去,让狼给叼跑了,因此,二儿子周玉良长到十五岁时,才准许他一个人外出走动。

周一行一生为人诚实忠厚,从商守信重义颇受同仁们尊敬、拥戴。五十岁时,三原县为他打点,让他拿出十万两银子,上下打点,给他捐了一顶官帽。后来头上有了一个虚衔:朝仪大夫刑部员外郎。集官商一身后,周一行,为了斯文,又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周梅村。他五十八岁生日前夕,亲朋好友和子女们为给他庆祝五十八岁大寿,放话要为他举行一次大的庆寿活动。他听到耳里,喜在心头,为给自己寿辰增加几分热闹,留佳话于后人,心血来潮的他,突击花了二万多两银子把他住的十七号院三进二出的建筑格局改为四进三出的格局,并将新建小楼命名为“谦受堂”。五年后,周一行寿终正寝前夕,将十七号院分给了周玉良。周玉良在三儿子周海潮成婚时,把十七号院给了周海潮夫妇。

周玉良是个持家务农经商的多面手,继承父业后,里里外外一把手,在三原县城开酒楼、布庄、棉花行,在孟店村周围买进一百八十亩地,关着门过日子,从来不缺啥东西。周玉良耕读传家,在他手里,虽没有再扩建过宅第,但家里银子则堆成了堆,多时,银库里堆到过十万枚铜钱,五百多枚银元宝,家里奴仆成群,整整一百二十六号。

一辈子待人接物,讲究一个诚字,本着和为贵三字处事的周玉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儿子为贪图一时名利,把马三阳的老爸马明康推上了断头台,给周家和孟店村种下一颗仇恨的种子。

仇恨的种子要发芽。如今马三阳为爸索仇来了。周玉良在进一步是死,退一步还是死的情况下,选择了进一步,率领全家老少和孟店村人,与马三阳刀对刀,枪对枪地干了起来。他不愿在临死前,把自己一世忠君爱国的良好声誉化为乌有,虽然他知道,当今的皇上是那样软弱无能,但他要用自己的生死来告诉儿孙们,忠君爱国是庶民百姓必须恪守的情操。没有了国,哪里还有安宁的家。

周玉良拿起自己几十年来防身的宝剑,坐在自己坐了七十三年的太师椅里,危坐在堂屋门口,面对院门。门外马嘶人喊,大火映红了天空,撞击院门的一阵紧似一阵,他高声喊着:“把房上瓦全揭了,给我狠狠地砸。”

院内,庄勇家丁们不停地把灰撒出墙去,房顶上的人,不停向院外射着箭,抛着砖瓦,眼看就要坚持到五更天了,飞蹿的火苗烧上了房顶,成捆的柴草从院墙外抛进院内,石砌砖垒的院墙突然轰的一声塌倒在地。孙大巴手抡大刀,从火光中冲进院里。

周玉良银须飘动着,手中明光闪闪的钢剑一横,几乎在同一时间和孙大巴手中的刀撞击在一起。

火球从房上掉下来,太师椅被火吞卷了。成群的匪徒涌进院内,一扇一扇门被踢开,女人们的惊叫和孩子们的哭喊,像刀一样扎在周玉良心上。他狂舞着宝剑和儿子周海清、周海斌并肩向孙大巴发动攻击。匪徒们蜂拥中扛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从火中窜出来,女人们的呼救声沉寂了。孙大巴想喝住抢到银子往院外跑的匪徒们重新投入战斗,没防周海清斜刺里一枪刺到,枪头扎进肚里,他用手往外拔枪的一瞬间,周玉良剑尖一抖,把孙大巴的头一剑挥掉半个,在收剑时,三名匪徒的枪把周海清挑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马三阳率领三十多人,冲进周宅第九院,迎面碰上周玉良四儿子周海水率领庄勇阻击,双方打在一块儿没几个回合,马三阳一刀砍下了周海水右臂,接着下令:“给我搜,凡周家的人,一个活口也不留!”

烈火一座房连着一座房地漫延着,当马三阳杀进周宅第十六院时,周海清、周海斌已变成血人,火光中马三阳拦住周海清、周海斌冷笑着:“你周家要不想断子绝孙,就放下武器,把藏的金银财宝,拿出来。

周海清朝马三阳脸上吐了一口,大声说:“你休想从我们手里拿走周家一钱银子,有本事你自己抢去。”

马三阳恼羞成怒,左手一抬,照周海清就是一枪,周海斌挥剑向他刺去,马三阳右手一扬,滴血的大刀一闪,照周海斌肩头砍下。周海斌连吭也没吭一声,咕咚倒在血泊里。

火舌吞卷着房屋,在大火中跑出跑进的匪徒,直到墙倒屋塌了,才退到村中空地上。马三阳在混战中,刀劈了周海清,把周海玉抛进火中,活活烧死,才纵马把十六座已变成火海的宅院看了一遍,狂笑声中下令自己人马迅速撤出村去。

孟店村在烈火中失去了原有的庄重大气和美丽,周家大院里写着“福”字的照壁墙,一堵接一堵地坍塌了,原本为避免邪气入侵内宅的防线,崩溃成一堆堆焦熏的碎砖瓦砾。曾令周家人感到骄傲自豪的四座看家楼,变成了四座黑中发红的空壳,楼门口的石狮子在火中爆裂成一片片石屑,战死的庄勇和家人全被火烧变了形。往日出出进进的人群,此时已消失得一干二净,连个影子也难看见了。

孟店村除了仍在燃烧的火,便是满目疮痍和灰烬了。

大火的噼啪声,在夜空奏出令人恐惧的音符,火光照亮了树林和孟店村四周一里路内的景况,田野里的兔子,流窜的狗,四处觅食的狼狐,纷纷向树林深处逃去。马三阳和他的人马,拦住了四十多匹从大火中逃出的马骡,拖出十几辆马车,五辆轿车,把从周家大院里抢劫到的金银珠宝,十几箱银两铜钱和数十捆衣物,在火光中搬上马车、轿车,然后把拉不走的物件,全部抛进火里,趁着晨曦掩护,迅速消失在田野深处。

孟店村从劫难与火中逃出生命的人,在马三阳率队走远后,陆陆续续回到仍在燃烧的村子里,他们想找到灭火的工具,可是一个个全失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天刚亮,从三原县城匆匆赶来的官兵进入了孟店村,看到的除一具具烧焦变形的尸骨外,便是变成一片焦土的断垣残壁和被熏黑了的、那座唯一没被大火吞没的周宅第十七院住房。

官兵从废墟里把死人的尸骨挖掘出来,摆在村中道路上,由于已烧得无法辨认出模样,在取得村人同意后,只得就地起火,将尸骨火化,全部葬在村外一处干涸的池塘里。

周海潮从昏迷中醒来,被刺伤的大腿和下腹部仍在流着血。他没有死,他的妻子周胡氏没有死,四岁的女儿周莹也没有死。因为,马三阳在最后一刻,对他们手下留情。

马三阳随自己手下人马,冲进周宅第十七院时,下令说:“给周家留下这座宅院,院里没死的全放了。”

马三阳手下人马不明白地问道:“为啥?”

马三阳哈哈大笑道:“这你们就不懂了。我要让周家活着的人知道,种下仇恨的人,得到的回报是生比死更惨。”

马三阳把十七号院内所有财富洗卷一空,连周氏族谱也没有放过,临出门下令:“把周家祖先牌位全抛进火里。从今后,他周家先人是谁,让他们去苦思冥想吧。”

孟店村陷入万劫不复的惨境,全村十万多平方尺建筑,只剩下七千多平方尺,其中周家十七号院占了约三千余平方尺面积。战死和烧死失踪的人多达四百零七口,周氏五兄弟中四兄弟灭了门,老爸周玉良魂飞天外,三个女儿和九名丫环被马三阳虏走后没了音信。

公元1885年暮春三月的三秦大地,寒意未尽,蜂少蝶稀,只是阳春烟景点缀了残雪薄霜留下的迹痕,给从严冬中挣扎过来的生命,以复苏的力量,去迎接杏花湿衣,柳絮沾衣季节的到来。

关中平原上此时已是人欢马嘶牛吼,农人们扬鞭扶犁,商贾们驱车忙碌,文人骚客结伴出游踏春,孩童们奔跑放风筝。宽阔的渭河由西而东,湍急的泾河由北而南,从泾阳、三原、高陵三县厚实的胸膛上奔腾而过,向着遥远的黄河和大海,一路跌宕而去,也把两河的激越注入母亲河的胸怀。宽宽窄窄的河滩上,一群群迁徙中觅食的野雁,似乎终年都很难填饱嗉囊的鸬鹚,永不知疲倦的灰鸥,爱唱爱跳的黄鹂,贪得无厌、人见人烦的乌鸦,灰色的斑鸠,白脯的喜鹊,喳喳叽叽吵闹不休的麻雀,聚集在迎风绽绿的草丛、苇塘、水洼、沙滩和河岸的树梢上,展开了迎春的大合唱。激越的渭水与泾河,为关中平原编织出的图案,宏伟中显见粗犷,深邃中带着明晰,锦彩中略显荒凉,热切中流露惆怅,冷峻中凸现柔情。阡陌纵横的田野里,绿茵铺毡,白杨泛青,迎春绽黄,油菜茎叶舒展,牛吼羊咩,鸡鸣鸭叫,把闹春的信息,从平原、河谷推向远方的山峦坡塬沟壑里。

晨光浴洒在露珠晶莹的麦丛上,通向远方的车道,像一条伸展开躯体的蟒蛇,蜿蜒在麦苗起伏的浪涛间。此时,一阵昂扬激奋的鼓乐喧闹声冲破清晨的寂静,由远及近,鼓、钹声越来越铿锵,唢呐声越来越高亢,火铳的轰响声越来越震耳。早起驱赶着羊群漫过草丛曲径的牧羊人,停住往前移动的脚步,昂首面向鼓乐声传来的方向眺望,只见一支浩荡的乐队,在五颜六色旌旗引导下,由北向南,然后由南向东,行进在通往远方的官道上。紧跟乐队后的队伍,更是人头攒动,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英俊男子,面带喜色,头戴扎红高冠冲喜帽,肩披红绸,率领抬着各种礼品柜盒组成的数百人队伍,不时将点燃的爆竹抛向高空;紧跟礼柜队伍的是四辆披红扎花的铁轮轿车,赶车的车夫,个个气宇轩昂,胸戴大红花,不停地吆喝着,鞭子在空中抽出清脆欢快的响声。轿车后六辆平板车上,载着大大小小的箱柜和包袱。几十只唢呐时而合奏着《百鸟朝凤》,时而吹奏起《喜洋洋》,引得村寨镇里的闲人与孩子吆吆喝喝跑来瞧热闹,就连田畦旷地里正在拱地的猪,啃草的羊,拉碾子磨面的驴,甩尾巴发情找伴的牛,在坟地里嗅东嗅西,一心把野兔子撵出窝来的狗,在墙头叫春的猫,爱追在人身后咬脚后跟的鹅,伸出长脖子叫鸣的鸡,也不约而同地停住各自不同的身姿,把头眼一齐转向官道上那令它们感到新奇的声音,孩子们更是围着鼓乐队的汉子们蹦跳着,不时叫嚷着:“好听哩,声再吹大点。”

迎亲队伍走到弯道的时候,站在路边看热闹的几个半大小伙子突然指指划划喊叫起来:“快看,快看,第一辆车里坐的一定是新娘子。”两个胆大的迎着轿车走过去,在靠近轿车时伸手就去掀轿车门帘,想看看里面的新娘长什么模样,不料两人的手还没挨住轿车门帘,就被跟在车后一左一右护着轿车行进的两名威武剽悍、身穿紧心靠甲武士装的年轻男子喝住:“离远点,再伸手小心挨鞭!”

在好奇心驱使下,两个半大小伙嘿嘿笑道:“好哥哩,我们只看新娘子一眼。”

这时新娘轿车后的轿车上突然传来清脆的呵斥声:“要看到安吴堡。”两个半大小伙吐吐舌头,扮了一下鬼脸,指指发出呵斥声的轿车说:“吴大老爷的大小姐可不是吃素人物,咱还是往后退。”

他们没说错,代弟迎亲的吴大老爷的大小姐,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尽管她早已成为人妻,但在当姑娘时的狠劲与泼辣,则是尽人皆知的事。

四辆轿车、八匹骡马在官道上哒哒驰过,就像合奏出一曲动人心魄的“喜相逢”一样,招惹得沿途看热闹的人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纷纷猜测着轿车内的新娘,长得是何种姿色,体态是胖还是瘦,模样是俊还是丑,脸蛋是白还是黑,是聪明还是笨拙,是好人还是恶妇,是知书达理还是目不识丁。

终于,这支摆了足有五里长的迎亲队伍,走出了三原县地界,进入泾阳境内,沿途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们终于搞清楚了,谁是迎亲的主家了。

“大户人家娶媳妇,真是气派到家啦!”

三原孟店村周海潮的千金,嫁给咱泾阳安吴堡吴尉文老爷的公子吴聘为妻,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哩。

“也就说嘛,在这青黄不接的季节里,谁家娶亲敢这样张扬?没势没权没钱人家,若敢这么折腾,白天乐够,晚上就得哭死,刀客强盗少杀几个人头就算积德行善了!”

“泾、三两县周吴两家门,当户对的大财东,嫁姑娘娶媳妇不花钱,积成山聚成囤的金银用来做啥?”

“这就叫有钱用在眼上,有粉擦在脸上。古话说得好:风光一时,传颂百年。大清王朝,能出几个吴尉文这样的大财主嘛!” “对着哩,对着哩,咱乡党说得对哩。”


鼓乐喧闹声中,迎亲的队伍下了官道,折进嵯峨山麓一条黄沙铺过的大车道,朝着一座远眺如城似堡的寨子漫过去。

安吴堡位北仲山与嵯峨山的交汇线上,在泾阳县孟侯原、丰原、白鹿原三原之中,是首屈一指的大堡,其他村、堡、寨凡筑堡而居者,多为黄土筑墙为屏障,抵御匪患功能远逊于青砖砌堡墙的安吴堡了。因此,三原县的姑娘们都以能做安吴堡媳妇为幸,在她们看来,嫁进安吴堡便是嫁进了安乐窝。所以,每有姐妹嫁进安吴堡,便会受到无数人的欣慕祝福相送,沿路人群漫路便成为一种平常。此时,盘腿坐得腿酸腰困的新娘子周莹,伸展开双腿,掀开红盖头布,将车帘撩出一道缝儿,一股春天才有的清新湿润的禾苗与花草的芬芳随风扑进轿车内。她忍不住张开嘴,贪婪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舒舒服服吐了一口气,眼睛直勾勾向外窥视着。她从没到过安吴堡,也从没见过吴聘的人,虽然听人说,背靠嵯峨山麓的安吴堡是一座风水宝地,北依山岭屏障,东临红塬卫侍,西傍泾河润田,南有渭水浇地,可谓是一座上有青天佑护,下有厚土植物的乐园。八百里秦川中,要找到第二座如此得天独厚的安家立命之处,实在是比登天还难。一辆轿车从一株茂密的皂角树下碾过,一个年轻的高个儿挑夫,靠在皂角树干上,瞪着惊奇的大眼,望着从面前漫过去的迎亲队伍,见坐着新娘的轿车走过来,身不由己地往路中间走了两步,周莹瞧了个清楚,见那挑夫虽是出力人,但却长得英武精悍,强壮有力。猛的,她的脑际飘浮出那位素未谋面的新郎官,安吴堡吴尉文老爷的命根子吴聘少爷的形象:他,是高?是矮?是俊?是丑?是胖?是瘦?是大度豪爽?还是猥猥琐琐气量狭小?是善解人意还是刚愎自用?是知书识理还是粗俗不堪?是体健英武还是弱不禁风?许许多多的疑问使刚满十七岁的周莹心潮澎湃,红云堆面,耳边响起母亲周胡氏的叮嘱声:“莹娃,嫁到吴家,进门你就是少奶奶了。自古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屠夫抱猪头。你一定要知礼守教,谨遵妇道,持家以勤,待人以善,凡事慎思而行。你婆婆早逝,公公已年过花甲,一生里里外外忙于商务,上得应侍官宦,下得应酬于士农工商,难免有时疏于持家教子、问寒暖于家人。若逢一时不悦,千万别耍小性子,做个贤惠淑庄的好媳妇,娘心就安生了

周莹轻叹声中,松开手中车帘,身靠在轿车格板上,随轿车向前滚动,她的一颗心,一半飞回到三原县孟店村母亲身边,一半飞进了那个既陌生又神秘的安吴堡内,渐渐地贴在那个她从未见过面,然而就要与他生活在一起,并为他生儿育女,持政管家的男人胸脯上。

太阳悬挂在头顶,炙烤得大地暖洋洋、热烘烘。坐北向南的安吴堡城门外,铺洒了黄沙的洁净路面上,布满了清晰紊乱的脚印,堡内的乡民们不约而同涌出城门洞,站在路的两边,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向传来鼓乐声的方向眺望着,迎亲队伍渐渐走近。高大的城堡上,数十面龙凤旗迎风飘展,不时发出猎猎响声,钉满了圆头铁钉的两扇高大厚重的堡门上,左右两边各贴着一个五尺大小的囍字,两盏点燃蜡烛的四尺大红灯笼,把城门洞口照得红光闪烁,几个顽皮的孩子站在灯笼下,昂头指划着喊叫着:“灯笼灯笼再亮亮,给我娶个好婆娘;灯笼灯笼你笑笑,我和媳妇亲嘴了。”

笑嚷声中,憨厚朴实的庄户汉子们,立在几张摆满鞭炮的方桌后,摇着手里还没点燃的火香,大声嚷嚷道:“快点香,轿车马上就到堡子门口啦!”嚷叫声中,一位银须飘胸,红光满面,精神十足的老者从城门洞里走出来,扬扬手可嗓门说:“别急,别急,听我老人家指挥,迎亲炮要点到节骨眼上,早了三娘圣母赶不到,迟了送子娘娘会不高兴,那就麻达啦一一” 有人大声问:“槐树爷,是啥麻达呀?”

“啥麻达?让爷告诉你们,迎亲鞭炮放早了,三娘圣母会说,好嘛,你们不等我到便放炮,白无常若赶来捣蛋,事就费周折了。迎亲鞭炮放迟了,送子娘娘会说,好嘛,你们眼里没我,那就让牛牛娃再睡三年大觉吧。”槐树老头有板有眼地说:“三娘圣母和送子娘娘势利着哩,咱们咋得罪得起嘛!所以,你们就得听从我指挥,任何人敢违爷我的令,今儿个的喜酒就不准喝了。”

吴府大少爷吴聘迎亲喜讯,半个月前便传遍了渭河南北两岸,泾阳、三原、高陵、耀州、乾州、咸阳、西安、旬邑、淳化,东至潼关、西至宝鸡,凡与吴府有着关系的各地官宦名儒、士农工商,无一不缺地都接到了吴府请柬。阳春三月三日,通向安吴堡的各条道路上,便出现了前往安吴堡贺喜的车辆、马匹。

吴尉文为了给儿子迎亲,思谋再三后,在安吴堡搭建了十座席棚,各能容纳三十桌席面,在十六间大厅里摆下十桌贵宾席。吴府正堂设下三桌主席,内宅里摆下八桌至亲席。

吴尉文是个喜欢别出心裁的人物,为把儿子婚礼办得非同凡响,下令吴府大门、三门喜联一律空缺,留待前来祝贺嘉宾贵客中名人名士在新娘进门前现场挥毫,以显隆重与新鲜。

当安吴堡外如雷般轰鸣的三眼铳响声传进吴尉文耳朵时,吴尉文起身向前来贺喜的百十位贵客抱拳道:“尉文这里有请诸位仁兄小做舒筋动骨之劳,前往大门、三门一走,共书三门喜联若何?”

百十位贵客,都是各地有名有望,有权有势富甲一方的人物,听吴尉文如此讲,无不感到突兀新奇,于是纷纷离座,笑声中议论道:“尉文兄别出心裁,实乃奇思妙想,但不知尉文兄将点哪几位仁兄挥毫献宝?”

吴尉文道:“到得大门外,诸位仁兄自会知晓了。”

嘉宾贵客们一个个随在、吴尉文身后,鱼贯而行,一直走到大门外方停步散立。

吴府大门飞檐走脊,姜子牙镇山,门高六尺六寸,宽九尺,左右悬宫灯,挂铁铃,两边石狮镇守,左有下马石,右有拴马桩,石条铺地,两扇大门厚达一尺五寸,上钉六十四颗圆鼓铁钉,显得庄重古朴,沉稳威严,简洁中显出富有。众人怀着不同心思,一心见识一下吴尉文要玩儿出何种花样来,所以把眼睛全盯在了他身上,只见吴尉文走到泾阳知县面前,抱拳施礼说:“大人是尉文父母官,这头门喜联,非大人莫属了。”

泾阳知县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承蒙尉文兄看得起小弟,小弟不才,勉为其难吧。”说话中接过家人递过的毛笔,走上台阶,略一沉思,举臂悬空,在门框上的红纸上龙飞凤舞写下:安吴梧桐树,筑巢固金汤。

百鸟朝暮思,凤凰理锦裳。

写完,把笔放在托盘上,回身抱拳面对围观宾客说:“献丑,献丑!见笑,见笑!”

吴尉文抱拳致谢说:“尉文望背也!”

众人笑嚷声中进大门至二门,吴尉文回身抱拳向三原知县施礼说:“天朝兄请勿推辞哟!”三原知县字天朝,与吴尉文虽非八拜之交,但亦算无话不说、推心置腹的朋友,因此并不推辞,执笔在手,沉思中回视了众人一眼笑道:“尉文兄实乃难为下官了……”。

吴府二门是座碑亭式建筑,古色古香,左右门脚各植一株紫藤,院中假山旁空地上设了十二面圆桌,每桌上红双喜字上摆了一碟红干枣,一碟红瓜子,一碟红果,一碟红干梅镇住,正中的紫砂嵌喜香炉此时正青烟飘香。

三原知县想了片刻才蘸墨挥笔,悬臂于空,用魏体写下:文封阁老武封侯,吴聘周莹偕白头。

众人忍不住喝彩道:“祝吴兄早得孙子好当爷哪。”

吴尉文喜在眉梢,率众人来到三门,堡外的鞭炮声与铳声,已是如雷当空,告诉他新娘子就要进入安吴堡了。

吴尉文回身从宾客中拉着一老者出来说:“内宅门喜联,尉文要劳百里翁挥毫了。”

百里乃泾阳名儒,是一个热心公益慈善事业的学究,在泾阳民众中享有威望,是吴尉文多年好友,吴尉文所以选中他来为内宅门书写喜联,是想借百里之寿,祜护自己多灾多难的唯一宝贝儿子吴聘能通过冲喜,逢凶化吉,增岁添寿,早一天养儿育女,以承吴氏三百年兴旺发达基业。宾客们自然不知他用意,但听他请百里为内宅门书喜联,自然会发出赞同的喝彩声。宾客们知道,百里虽满腹经纶,但命运不济,数十年来奔波乡里,积德行善,无奈总是难成旷世之功,老了老了,仍在清贫中度日,若没有吴尉文接济相扶,日子会过得更加困苦,吴尉文在此时乃能待他以上宾,可见为人之诚,心肠之善了。

百里也不推辞,接笔在手,走到内宅门前,一边吟哦一边挥笔写下:

上正天自顺,德馨家自安。
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吴尉文高兴得连连击掌说:“好,好,好啊,多谢百里翁了!”吴府内宅,是一座花园式的庭院,充满江南的风格韵味。整座内宅占地九亩六分,院心池塘,水面二亩八分,塘内睡荷碧绿,游鱼穿梭,东南西北方位各有一小小码头,石条台阶直通水底,面南北向码头石桩上系一小舟,可供三人同泛舟水面。池塘岸边冬青、红柳、芙蓉、海棠、月桂、石榴、青松、翠柏、中国槐各有领地,其间散布着片片花圃,菊花、鸡冠花、太阳花、米兰花、芍药花、月季花点缀其间,石鼓、石条、石桌分布于树荫下,池塘中心假山上还有八角亭,红栏垂柳,略显北方粗犷景貌。

内宅门是圆穹建筑,但圆穹内又是框式黠构,门两边爬墙藤密密匝匝,朱红色的门扉上黄铜狮买口衔梅花图案,是难得一见的艺术佳口口。

内宅正堂是一座五间一担式的飞檐滚脊建筑。吴聘、周莹大婚之礼将在此举行,因此正堂内外张灯结彩,充满了喜庆祥和气氛。新郎吴聘听到大门外鞭炮轰响时,急忙整理好衣冠,在书童搀扶下,向内宅门走过去。在新娘步人内宅门,跨过火盆,切断不归路后,他得扯起红绫,引导新娘进入婚礼大厅,完成标志他们新生活的开始与成家立业的礼仪。

唢呐再次吹奏起《百鸟朝凤》的曲牌,大门外新娘下轿的吆喝声传进宾客们耳里,高亢的迎花轿歌声在蓝天下回荡:

通喜报,喜通报,嫁妆礼盒前头到。

一队乐人来开道,后面抬的是花轿。

下了轿,响鞭炮,搭了天桥撒草料。

入了洞房揭头罩,新郎喜来新娘笑。

吉祥神前把表焦,这才是今世的姻缘前世造。

歌声中,十二个年轻汉子高举着双臂,围着新娘前前后后跑动,不停地把红毡从新娘头顶传过,铺垫在新娘要走过的路上。搀扶新娘的伴娘,则不停地提醒着新娘脚朝哪里踩,以免走出红毡。婆家拥亲的人,则不断把斗中混合的五谷杂粮撒向新娘。媒婆紧随新娘,扯开嗓门唱着:

花轿到门前,鼓乐一声喧。
天仙送贵子,撒谷福无边。
今日喜临门,吴府迎新人。
凤凰拜花堂,红花戴胸前。
郎才配女貌,鸳鸯结同心。
亲友喜洋洋,媒人笑春风。
新娘被簇拥着穿过人巷,进入内宅门时,吴府上下迎亲的女人们齐唱起了《谢媒歌》:
养儿养得满院红,媒人能把事办成。
百客百宾齐声赞,媒人恩情念一生。
当众谢媒古来礼,一个红包表心声。

歌声落,身披红绫戴红花的傧相拖长了声音喊道:“新娘跳火塘,一心相夫百年长,儿孙满堂喜洋洋,敬老爱幼乐安康。跳火塘——

一盆火苗升涨的木炭火,摆在内宅门内路中央,伴娘提醒被红盖头罩住视线的新娘:“把腿抬高,跨大步——”

新娘闻声轻声说:“松开我胳膊,让我跳过去。”

伴娘应道:“小心,火盆大着哩。”

新娘笑道:“再大也挡不住我。”话音落,只见一团红光一闪,新娘早站在火盆前三尺远地方。

院中即刻爆发出一阵“好啊”的喝彩声,纷纷道:“看来新娘子身手不凡呀。”

新娘随身丫环骄傲地说:“我家小姐是个文武双全的美佳人。”

新郎吴聘立在路正中,只等新娘跨过火盆,便扯起红绫,引导新娘进入正堂拜天地,不意新娘一纵从火盆上跳过,一下踩在他脚上,吴聘忍不住“哎哟”了一声,新娘从盖头布下看得清楚,急忙伸出右手,一把抓住弯腰摸脚尖的新郎,轻声问道:“踩痛没有?”新郎一听忙说:“没,没,谁知你一步跨了五尺远,正踩在我脚上!”

“千万别叫出声来一一”新娘叮咛声中把红绫一头塞在新郎手里说:“慢点走。”

新郎忘了脚尖痛,扯住红绫转身就往前走。绕过池塘,进入正堂,傧相高喊:“吴聘公子,周莹小姐新婚大礼开始:一拜天地一一一”

新郎新娘双双跪拜站起。

傧相又喊: “二拜祖宗——”

新郎新娘二次双双跪下站起。

傧相再喊: “三拜高堂——”

新郎新娘朝坐在正堂祖宗牌位左下边太师椅上的吴尉文跪叩头后,吴尉文含泪点头,把两个红包递给儿子儿媳说:“爸祝你俩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新郎新娘跪拜站起时,新郎往后闪了一下,像是要站不住一样,咬了咬牙才站稳。

傧相第四次喊:“四拜宗亲——”

傧相重新喊道:“夫妻对拜一一”

新郎新娘转身互拜,转身面对嘉宾贵客拜过,傧相大声喊道:

“新郎新娘入洞房一一礼成!”

吴府内各院少爷小姐,哄笑声中,簇拥着新郎新娘向新房涌去,贺客们则在吴府家人引导下,走向各院芦席棚里。瞬间,参加婚礼的六百多名贺客,各归其位,内宅内仅剩下五十几位官史与吴尉文的生死之交。闲不住的孩子们,则在前后院内和席棚中窜来窜去,追逐戏耍。

吴聘将周莹引导进入洞房后,心里一阵上翻,弯腰干呕了几声,就要向下倒去,紧随他身边的书童背了吴聘,便往书房奔去,由于事出突然,周莹并没多想,只好一个人进房,坐上了炕。吴聘不在,盖头自然没人敢揭,所以凑热闹的人一直无法看清周莹到底长啥模样。

洞房里哄笑声,吴聘自小就是病秧子,他缺场,也没人在意,周莹不知详情,见不到新郎,心里自然有点不好受,又不敢说出口来,一个人闷声,任人闹着,挤着,一座十分宽敞的新房塞了个水泄不通。吴府马夫陈三学的女人陈二娘,站在新娘炕前唱着古老的《撒床歌》:

欢天喜地进新房, 东家请我来撒床。
进新房,抬头望,砖铺地,纸裱墙。
八仙桌儿当中放,送子娘娘笑眼张。
上面画儿真吉祥, 高高贴在炕墙上。
一幅画的鸳鸯配,一幅画的是凤求凰。
锦绣帐,罩大炕,两边挂在金钩上。

欢笑声中手携手,抬腿就能上热炕。

陈二娘十六岁嫁给陈三学,十多年里都在吴家土地上流汗,虽然无冬无夏,没春没秋,但不缺吃穿,不缺零花钱,因此对老爷是感恩戴德。在她眼里,吴尉文不仅是一堡之主,而且是全堡人的衣食父母,吴尉文把上千亩土地,交给全堡二百多户来自四面八方,无依无靠者耕种,每年每亩地仅收三斗租粮,逢旱遇灾,便免收地租,给无房者盖房安室,使他们成为安吴堡的长住居民。几十年来安吴堡平安祥和,没发生过一次匪盗贼偷事件,在泾阳、三原、淳化、高陵一带是唯一的太平福地。所以,安吴堡人便编了许多民歌小调,来歌颂自己的故乡,歌颂给安吴堡人带来安居乐业日子的吴大官人。《撒床歌》本是流传渭河南北两岸的婚娶民俗歌谣,各地为了凑热闹,许多自乐班子和民间艺人便各取所需,信口唱来,添词加句,越唱越长,唱到清同治时期,《撒床歌》已变成一首长达二百五十六句的歌谣。今儿个吴尉文为自己宝贝儿子娶亲完婚,陈二娘一早便进得吴府,忙前忙后,一心为吴聘娶妻唱一段吉利词儿。


陈二娘虽已三十岁,嗓门儿却好得出奇,只唱了三句,便把闹哄哄的笑闹声给震住,满房的人由闹房看新媳妇,变成了听她唱歌,陈二娘一看,劲头更足,嗓门更大了:

这个炕,真是美,两个枕头成一对。
这个炕,真是好, 两边低来中间高。
新娘喜,新郎笑, 亲亲热热似皮胶。
这个炕,真叫燎,能工巧匠精心造。
喊相公,先别乐,夫妻齐把枣儿数。
来年春暖花开时,咱把娇儿抱怀里。

陈二娘唱得正起劲,忽被尖声尖气的喊声打断,“陈二娘,你撒啥炕哟,都快成孙子她婆了,还不让位给小媳妇小姑娘们!”

人们哄笑了。当人们把说话的人推到陈二娘面前时,陈二娘扑哧笑道:“狗娃子,你有本事就唱,二娘让位给你啦。”

狗娃子脸红道:“我是牛牛娃,咋唱《撒床歌》嘛!”

没有人敢接陈二娘的歌谣词儿。新娘子周莹悄悄拉了一下陈二娘衣襟,低声说:“二娘,你接着唱吧!”

陈二娘来了精神,端过桌上一筐染得红里透紫的花生、红枣、核桃,一边朝炕头摞的新被上撒着,一边唱着:

撒把核桃智能高,养儿长大穿锦袍。
撒把红枣花开红,有女赛过穆桂英。
撒把花生儿成双,多子多福金满堂。
核桃花生一齐撒,吉星高照寿安康。
八撒万事如意多,吴门富裕金满房。
九撒鸳鸯偕白头,福禄齐眉同长寿。
十撒官星当头照,欢天喜地合家乐。

陈二娘唱得声情并茂,正待继续唱下去,不料一口气没换过来,嗓子眼儿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连咳了几声,居然发出嘶哑的吼声,蹩得脸红脖粗,光想干吐。伺侯新娘周莹的贴身丫环红玉忙端过八仙桌上放的一杯茶水,递她手里说:“二娘,喝下润润喉咙。”

陈二娘唱得声情并茂,正待继续唱下去,不料一口气没换过来,嗓子眼儿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连咳了几声,居然发出嘶哑的吼声,蹩得脸红脖粗,光想干吐。伺侯新娘周莹的贴身丫环红玉忙端过八仙桌上放的一杯茶水,递她手里说:“二娘,喝下润润喉咙。”

陈二娘咕咚咚一仰脖儿把杯水灌进肚去,嗓子仍干涩难忍,眼泪也咳了出来,一下变得狼狈不堪,人群中笑声哗然。陈二娘又急又臊,放下手中筐子,急急挤出人群,向新房外跑去。

此时,在另一个房里休息喘气的新郎吴聘避开欢闹的人群,走进奶妈的房门,对在炕上斜靠被子养神的奶妈说:“奶妈,你去看看周莹,设法把房里的人撵走,她怕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奶妈笑道:“还没喝合欢酒就知道疼媳妇了。”

吴聘说:“奶妈,我求你啦,你去嘛。”

奶妈起身道:“好,好,奶妈替你去试试。”

奶妈在吴府是个有威望的老太婆,吴聘母亲死得早,他是跟奶妈长大的。吴尉文年轻时也得到过奶妈照料,故对儿子奶妈尊敬有加,凡儿子的事都由奶妈料理,其他家人,见主人如此,自不敢在奶妈面前流露任何不敬言行。当奶妈拄着拐杖进入洞房时,乱哄哄的人群突然静下来,有孩子喊:“吴少爷奶妈来了,快让路!”奶妈走到周莹跟前,拉住周莹手大声对房里的人说:“少奶奶要喝点水,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你们挤在房子里,多丧眼,都给我爬出去,到晚上再来闹洞房不迟。”

挤在房里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拿不准主意,跟周莹到吴府的书童脑子转得快,忙跟上喊:“大家快去喝喜酒,等吃饱肚子再回来闹房——”

有人一听到喝喜酒,猛然觉出肚子真饥了,因此随声附和说:

“对着哩,咱们先去喝足吃饱,再来闹房呀!”

闹房的人一溜烟奔向宴席的地方去了,奶妈问周莹:“少奶奶你想吃些啥呀?”

周莹这才把盖头布掀开说:“我只想喝口味清淡些的汤。”

奶妈对站在门口的一个丫环说:“小琴,快去厨房,让江妈给少奶奶做碗合欢汤,拿一碟香油酥饼过来。”

小琴回声说声:“是。”便出了房门。

房内只剩下周莹和她的贴身丫环红玉、奶妈和吴府内宅女管家七巧嫂时,周莹喝了几口茶后说:“奶妈,求你去给我公公说,别让兄弟子侄们夜里闹房好吗?

奶妈说:“新婚三天无大小,这是咱关中风俗,夜里咋能不闹房呢?”

周莹说:“我发现少爷在拜堂时就打趔趄,如果晚上再闹房,身体怕吃不消,一个病身子,能搁住几下折腾呀!”

奶妈拉住周莹手说:“你说得对,说得对,少爷是架不住彻夜折腾啊!我这就去对老爷说,我这就去对老爷说,这闹房的事,免了吧。”



参见《龙桥新韵——三原当代文学作品选》

吴树民主编
中国文联出版社
201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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