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永泉
“清明——赶会去!”“清明——赶会去!”
这是清明鸟在叫,婉转的流韵,颤出桃花林,从云絮和草尖上滑过去,滑过去……追着这鸟声,我出城南行,到武侯墓去。
清明鸟,年年清明节前都要来,每天清早,从武侯陵园叫出去,沿着汉江河,绕过秦岭和巴山,村村镇镇的,叫几千里地,傍晚又飞回来,歇在墓地的橡树林里。老辈人说:它是从诸葛亮的羽扇上落下的一片羽毛。月夜里,诸葛亮弹琴诵诗,它便半夜半夜的相陪着。听见它的叫声,三省十八县的人,心儿都给衔走了,忙着起身赶会。
清明会,原是五天,这几天里,远近城乡村镇,不分店铺、市民和村舍,几乎家家锁门闭户,备上冷食,到墓地游春祭祀,像是整个县城都搬到武侯墓了。这河滩上,也会挤满了人,无论坐船或者涉水,都挤。要过大桥,则两个小时也不能到对岸。不知从几时起,有了这条沙土大道的。仿佛从岁月的那一边,吹来轻轻的吟哦声。就见一支长长的人流,从一千六百年前走来,骑着毛驴,牵着牲口,挑着货担,背着行囊,响着叮叮的马铃,走过两晋,隋唐,宋元明清……越走越挤。巴蜀的,陇西的,秦中的塞北、关外、岭南的,还有更远更远的……官绅仕女,农工商旅,其间杂着各路的老香客,结伴搭伙的,捧着香烛祭品,一路喃喃着。谁在低吟:“定军山前寒食路,至今人祀丞相墓……”哦!这行列走过我的童年,沿途几里路,留下了永不消隐的诗韵。
也许,寒食清明,为诸葛亮扫墓祭祀,而至于形成庙会,自古就有了。
但我先于清明而来,路上只有光和树影,风和我。虹彩在草径的露珠上打旋,一脚踩下,软软的,留下清湿的脚印儿。哦,“沔阳道上草离离”……诗人陆游的脚迹,就散落在路边,跟着他,我走到八百年前了……
从路边的草窝里,我采一把蓝莹莹的马莲,折一枝香幽幽的野玫瑰。
大约走五六里地了吧,不知是某一阵风吹来柏脂的醇香,就见青青的山峦下,现出个山坳来,横一派深荫,黛而蓝,蓝而青。下一段土坡,转过山角,在空旷的草坪尽头,便看得清陵园的土墙, “武侯墓”三个字,在精红的门相上便很惹眼了。
圆可纳数万人。书案山横其前,笔峰山环其后,皆因孔明的风雅而得名,橡树林嫩黄的新叶,疏疏地挂在这些土岗子上空,衬得园中的浓荫尤其苍郁森然。
走过旷地、溪桥、门廓,下台阶,步小庭,见那些古钟、香鼎、碑、碣、题、铭、明殿清宇,都染着苍苔,笼着深荫。悬在各处的对联,写尽了孔明的品格、气度、情操和功业,寄托了历代人们的思慕和景仰。至于那些梁雕廊彩,诗赋壁画,文物陈列,看过多次了,不大再引我生趣,却喜爱一幅对联,其文曰:
前书案后笔峰看几亩青畴数千载隆中宛在,
襟军山带洒水留一杯黄土四百年汉祚犹新。
觉得笔墨之间流荡着孔明的遗风和墓地的气韵。我不禁痴痴迷迷的,也想有所留题,却想不出一字。
我不喜欢在神座下停留。儿时,我总是从道士的黑袍下,从香客们喃喃的祈祷声中,从昏暗的烛光和香烟里挤出来,到后园林子里,去迎那山野的风,闻那草木的芳香,看阳光透进浓荫,在潮湿的地上跳圆舞;或者追逐那竹林里的鸟声……如今成了大人,也依然不喜欢童男童女手中的赐剑和印绶,以及那灰黄的脸。我依然从他们的注视下溜走。昏暗里,看不清那位神明的仪容,但我相信,威严高坐在神坛上的泥偶,绝不是孔明!他,在殿后的山林里,在泥土里,和草木在一起。
园中的古柏,原是五十四株,象征孔明的年寿,如今虽已不足数,但更古老了,如杜甫诗中所写:“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银,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永远挺拔地支撑着天空,结成郁郁沉沉的云霭,像不散的幽思,繁器和噪杂钻不进来,仿佛谁也无法来侵扰。
我想弹一曲古琴,长歌《梁父吟》——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垒垒正相似。
这殿后的坟冢,竟会有丈余高,六丈余阔么?竟会有花墙、有坟亭,有亲王题书的碑文么?合抱的“护墓双桂”,也太雍容了!这墓,如此华贵,如此阔气,我便疑心未必是真的。踏着斑斑的苔痕,我去看东南角上的一座小坟,它还是那样偏僻,荒凉,生满野草。它这么小,清雅幽静,孔明要弹琴时,那幽幽的琴声,正好沾着暗香,在草尖上飞扬又低隐……这是一座普通的坟,像乡间老者的坟。那修路的老人,那犁地的老人,疲累了一生之后,会找到这样的静息地。或许,这就是孔明的真坟吧!但为何又会有那块碑呢?看这碑文“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之真墓”,很长,很绕口,见那个大写的“真”字,就显得尤其假,假得生厌。我怅然了,怪后人无聊多事,趋奉伟人,替圣贤招摇标榜。再看这碑时,却成了一张热热闹闹、花花绿绿的广告;而坟,竟是一堆金碧辉煌的败瓦颓垣。我于是寻思:古今仁人君子之心,绝非附庸好事如我者流可以测度的!忽又记起孔明的遗嘱:“因山为坟,冢足容棺,敛以时服,不须器物”。骤然觉得两座坟丘都反而太小,而真的坟,竟一发不可寻。
归来,路已隐微难辨。回首南望,见星光下那连绵的定军山,若凝思悠悠;而江声,也很神秘。一个牧归的孩子说:“诸葛的坟,原有七十二座哩!”我更茫然,四处望时,又听得一声清明鸟,啼开了暮色,似觉晓雨初睛,和风吹着的阳光,在桃花和柳丝间闪烁跳跃。旷野里,山林间,散落着无数游人,随地垒起数不清的坟丘,“巷祭野祀”,扫墓撒花。
那是他吗?那位“大名垂宇宙”、“两朝开济”的千古名相,却布衣扶犁,怡然地回到不为人知的山林,化为鸟,化为花香草绿,化为青青麦秀……我忽然悟到:这位历史巨人,生于陇亩,纵横捐躯于陇亩,也归于陇亩。他属于泥土而不属于庙堂,他的坟墓不在时人的眼里,它在鸟的鸣声里。
我于是有了五十二字长联:
军山客迷诸葛坟多问森森殿堂我有素花独祭须向何处觅芳踪
清明鸟催寒食路长望莽莽山野君还布衣躬耕方知人间存精魂
我随地撒下手中的马兰花和野玫瑰,渐渐走进自行车的铃铛声和汽车的灯光里……
参见《定军风情》(上)第9—13页
陕西摄影出版社
谢作新、徐勇华编著
1993年1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