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谷,不是谷,是一座天府老城。
谷,是一个温暖的词。“山谷”“峡谷”之外,尚有“良善”之意,如谷日、谷士、谷旦、不谷等,寓含美好愿望。初读“府谷”,诸如谷物、谷米、稻谷、百谷等富有阳光香味的词语,在土地上散落一地,五谷的香醇,直扑鼻息;初入府谷,这座老城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个巷道,都储满了本土的、丰硕的、香醇的谷米味儿,与滔滔大河水香一起氤氲,升腾成阳光一样明媚的香,暖意融融,历久弥丰。
府谷,古称“府州”,位于陕西省最北端,秦、晋、蒙三省交界处,素有“鸡鸣闻三省”之称。这座古老而年轻的州府,依山而建,滨河而居,远古时期就有先民繁衍生息,历经数千年绵延发展,若天赐的府库,蕴藏了丰富的黄河文明与地下宝藏。初夏,北上府谷,在悠长的黄河之畔,目光聚于一崖之壁,细数天府老城古老而年轻的生命纹路。
悬崖之上千佛洞
千佛洞,位于府州老城南门外东石崖,原修筑时代不详,明万历十四年(1596)李逢春等重修。临河仰望,一条诗一般的古老巷道,隐约在眼,迷离出一方与世隔绝的圣境。石阶斧凿,蜿蜒而上,一级一级,平缓有致,磨得光滑。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石道旁侧的渗水,将崖壁浸渍成斑驳的黛墙,像一幅素淡朦胧的水墨。行至半山腰,一道新建门洞撞入,颇感突兀,好在两只老旧石狮子蹲在门前,遮掩了大红油漆的新亮。石狮彼此相对,神貌与常见有异,风蚀严重。门楣有楹联:
晨鼓暮钟警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迷路人。
读此联,心下安然。不懂佛,只想远离纷扰,贴近佛的宁静。
千佛洞若一段蜿蜒小径,藏在千仞悬崖的窠臼,藏得不深,却幽,这幽让洞窟有了一份近似神秘的深。独行幽深小径,手指不知觉触就碰到一双又一双古老而鲜活的手,他们暖热的温度,尚遗留在一块块石头上、一道道纹路间。很难知晓,这些纹路被他们抚摸过多少遍,细数过多少遍。洞窟断岩凿成,开窟宏深,外列栏杆,内有回廊,因石造境,自然天成。就在这个石头家园,一代又一代僧人,持经念诵,做足功课,慧悟佛性,灵通佛祖,祈愿福祉。
穿行在窄窄的通道,追寻一段又一段往事。一个轻盈的身影一闪而现,又倏地消失在某一眼洞窟。我没有看清她的容颜,也无法贸然与她攀谈,只默默记住了一个清清爽爽女儿身。她身着宽大道袍,像青灰色,又如月白。我宁愿是月白,宁愿相信她的心地如月一样清明疏朗,而不是青灰的抑郁暗沉。
出洞窟,遇两座石造佛塔,寂寂然,各自独立。他们生于此,死于此,生死相依,石头为伴,亦当安息。走一回千佛洞,若走过一个个生命的始终,不发一言,温暖自在。
千佛洞之上荣河书院
荣河书院,北依大山,南临黄河,始建于清乾隆三十四年(1770),分上、中、下三进院落,旧时为府州培养学生应试科举的最高学府。刚入荣河书院,小雨如约而至,轻飘慢洒,落在层层叠叠的瓦楞之上,响出一脉天籁,若轻轻诵吟之声隐约传来。我听得亲切,循着吟诵声迫切地走,走上一个院落,再走出一道小门,高高低低,左左右右,遍寻书院每一个角落,毫无踪迹。仿佛这声音哪里都有,又哪里都寻不得,只让我奔走得疲累了,它还在和我捉迷藏。
春雨淅淅沥沥,渐慢渐快,如我的呼吸。轻轻喘息着,依在书房敞开着的门框上,或者索性坐在书院台阶上,不再追逐,不再寻觅,只屏息聆听,自远而近、自近而远的读书声,微微一笑。这安然微笑,既为荣河书院曾经的主人,也为贸然造访的我。他们幸在拥有,我幸在亲临。虽然他们拥有得更长久,我只是短暂停留,但生命中的美遇,一刹那未尝不可美好千古。来时,我手里不捧一册书;归时,心底藏了万卷言。此等人生幸事,夫复何求?
荣河书院与千佛洞比邻而居,当为最妥帖的安置。千佛洞以千仞崖壁为依,凿干干净净的石头成屋居家,安放了数千年间僧道之士的洁净灵魂;荣河书院顺势而建,一院又一院,一房又一房,院套着院,房连着房,栖息了一批又一批士子最初的生命福祉。想当初,他们滨河而居,谈天论道,朝迎旭日,暮送夕阳,闻大河滔滔,读万古长卷,不论季节,无关晨昏。读得快意,临风而呼;读得疲倦,傍水漫步。自然之山接纳了他们的庸常琐碎,黄河之水带远了他们的高远超拔,一山一水,一实一虚,山水相依,虚实相生,刚柔相济,天地和融。此般书生光阴,当为何等美遇?
出书院门,走过一道天桥,安坐魁星楼。凭栏鸟瞰,黄河水滚滚而下,贴近耳畔,仿佛昨天我就在这里,安居、读书、交游,今日又来重温“荣河听涛”的胜景。独坐高楼,山高风长,竟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畅意。荣河书院,书院荣河。后辈学子,当借长风万里,思接千古,发奋读书,荣我黄河母亲。
自荣河书院而上,抵达府州老城。
古城北傍群山,南临黄河,悬崖峭壁,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历为军事要塞。始建于唐、宋之间,原置东、西、南、北四大门,以及小南门、小西门两小门,六道门上均有城楼,南、北大门和小西门设瓮城,城墙绵延,夯土石砌,砖砌城垛,固若金汤。史记,北宋庆历元年(1041),西夏王李元吴率兵10万顺黄河而下攻袭府州城,苦战七日,伤亡甚重,夺城无望,铩羽而退。
如今,古城老了,城墙老旧,风蚀严重,斑驳凹凸。这古老沧桑,让我恍惚入明清,或入唐宋,成为一截清瘦或丰腴的光阴。南门外,“府州”石匾高悬,雄健不减当年,四方瓮城消弭了厮杀,只储存着满满阳光,与石头做伴,枕着黄河滔滔水,历久弥长。
紧挨着老城墙,散落着一些民居,新房老屋,鳞次栉比。偶遇一座旧式院落,主院大多坍塌,门洞新修,上锲一块老旧砖雕门匾,书“福寿平”三个字,体现了旧时主人平淡冲和的人生态度,后辈不弃此匾,可见不弃先祖遗训。附院也是颓废,门楼尚在,横匾“世德堂”清晰可辨,或许主人原是坐堂郎中。门前几级石条台阶还周正,但磨损风化严重,模样难堪。好在,苍老古旧的石头缝儿里,正长出嫩嫩青草,摇曳风中,旧与新、枯与荣、短暂与长久,在小小方寸之地尽现,道尽人间之冷,也写尽沧桑之暖。慢慢靠近古院,但厚实的木门若一道坎,远隔了一份雍容洒脱的生活气度,我只能偷窥,无力涉入,更难抵达。悄悄然,一级一级退下,小心翼翼,怕踩疼了石头,也怕踩伤了青草。
沿城墙老路,缓缓走过百姓家,又入夫子园:文庙。
府州文庙始建于明洪武十四年(1381),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重修,光绪二年(1876)至八年(1882)续修。过九龙碑,入文庙戟门,跨畔池石桥,入棂星门,至大成殿。据说大成殿门前横额曾高悬康熙帝亲书“万世师表”四字,如今旧匾不再,文字依然。入大成殿,孔子端坐正中,冉有、曾子、南宫子、公西华等十六个弟子相伴一起,左右各八位先贤。颜回紧伴夫子右旁,眉清目秀,一副清清爽爽书生模样。
颜回十四岁拜孔子为师,谦逊好学,极富学问,终生师事,无事不从,无言不悦,以德行著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门诸弟子中,夫子极爱惜颜回,称“贤哉回也”,赞其“好学”,“不迁怒,不贰过”,许以“仁人”。可惜英年早逝,令白发夫子痛心疾首,向天而呼:“天亡我!天亡我!”这份师生间的生死情谊,古今少见。
退出大成殿,轻掩门扉,一个师生共贤同荣的世界,悄然分隔于世俗。其实,他们的世界他们在,我们的世界,他们也在。
闲坐六角凉亭,一张石头圆桌,一方石刻棋盘,四个石头圆凳。棋盘尚在,仿佛一局古今黑白大棋,正蕴藏在空空棋盘,忠奸自有分晓。这让我想起前院大戏台前的一副楹联:
一曲阳春唤醒今古梦,两般面目演尽忠奸情。
古往今来,大戏一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任你巧设演绎,终不能贤愚不辨、患奸不分。国学大师南怀瑾先生说:儒家是粮食店,佛家是百货店,道家是药店。府州老城,一崖石壁之上,千佛洞、荣河书院、文庙,相依相守,滨河安居,融儒、道、佛为一体,世代府州百姓,既有精神食粮,又有日用杂货,生病时药店近在眼前,何等幸运。
出文庙,绕至五虎山。五虎山,亦名五龙山,位于府谷县城东,为旧时府谷八景之一。可惜,我上五虎山,只见新筑玉皇楼,高高在上,擎起一份拔地而起的威严;一片片被铲平的土地,赤裸着肌肤,草木尽失。独立山巅,崇山峻岭,依傍大河,秦晋合一,但人为的营建破坏了大山的整体构造,剪碎了天地人和的自然美意。怅然下山,不复回头,五虎山的神明,自此休也。
出府州城,向西,想去孤山七星庙,寻找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那里是杨继业与佘赛花的成亲之地,但终迷途,一个传说迷失在传说里,我无法抵达。大约新婚的杨继业正在杨家城坚守,佘赛花安守在家,等待月圆,之间时光,不容打扰。另有城西香炉山、皇甫李家大院、麻镇龙兴寺、哈镇马占山抗日活动遗址、忠烈祠、育婴堂、秀芳图书楼等故迹,均未亲临,待日后观瞻。
府,本义为“府库”“府藏”。府谷城市标识由“府”字变形而来,形如谷穗,又似凤凰,寓“幸福”“腾飞”之意。府谷,这座史源流长的塞北老城,自“府州”而“府谷”,旧貌已换新颜,但风骨依旧,灵魂永存。他本是长在文明边缘的孩子,夏商时期为要服地,西周为荒服地,但他不自卑、不气馁、不甘落后,质朴厚道、躬行实践、勇于担当、尚德大气,与母亲黄河相伴相依,从浑荒远古一路走来,保守童真,储蓄梦想,在几千年的岁月里,长出一地五谷,成熟为一串饱满的麦穗,蕴藉为一座储存古典与财富的府库。
这府库,是天府,承上天恩赐,接地母孕育。
府谷的谷,是谷,也不是谷。这谷,有粟粒的香醇、水性的清绝,更有黄土的丰厚良善。我入府谷,不贪多,只嗅一缕谷香,揣回一粒谷子,足矣。
参见曹洁:《素履》 第12—16页
太白文艺出版社
201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