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宽厚
这是一片寻常又不寻常的院落。说它寻常,是因为它和小镇上大多数院落一样,一样的青砖砌墙,方砖墁顶的平房,一样的东南西北四合院,没有多少特别的地方。说它不寻常,也不是没有道理。从外表看,它比普通院子的大门“洋气”。它不是通常所见的起脊带兽头的那种中国古典式门脸,门楣上头装饰着笨拙的仿“哥特式”的欧洲风味砖饰,可和大门一线的房屋后墙上却围着中国古老的城墙形的围栏。齐整的城垛和笨拙的“哥特式”毫不协调地组合在一起。哥特式顶饰和圆拱大门洞之间,有一个砖刻的匾额,内书“长是春”三个字。书“长是春”的院子,小镇上有多处,可两侧又分刻有“世界”“大同”的却只有这一处。它除了表达主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外,显然受到西方民主思想的浸染。院里是一座设有两道油梁的油坊和一个熬糖的作坊。在以七十二道油梁而闻名的哈拉寨,油坊是最常见的。可这个院落却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官油坊院”。官者,国家所有之谓也。在小镇上,当时这是唯一的国有企业,即使在府谷县全县境内,民国年间,国有企业恐怕也是凤毛麟角。它的不协调的外观,正显示了那个时期“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思想的不协调,以封建的理念,僵化专制的思想去统治鲜活的科学,还要谋求“富国强兵”那种梦想的幼稚和不协调。这也许可以算作它“不寻常”的一个方面吧。
我说它“不寻常”,主要是它的墙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弹洞,大的有碗口大,小的不过指头尖般大小。这些弹洞,是当年的日本侵略者飞机轰炸留下的伤痕,是至今仍留着的为数众多的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屠杀中国人民的罪证之一。
1938年底到1940年初,日寇先后四次派飞机三十多架次袭击哈拉寨,共投炸弹一百五十多枚,炸死平民二十五人,近百人受伤,炸毁民房三百多间,给小镇上的人民造成惨重的生命财产损失和精神创伤。
日本侵略者如此频频“光顾”一个只有万把居民的小镇,是因为这里驻扎着它最头疼的对手之一马占山将军。
说起马将军,读过中国现代史的人都应该知道,他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奋起组织嫩江桥抗战,打响中国军队抵抗日本侵略者第一枪的中国将领。1937年“七七”事变全面抗战爆发后,从国外辗转归国的马占山将军多次请缨,组织了“东北挺进军”,在绥远抗战中重创日军后,奉命“警卫伊盟、兼守河防”。“东北挺进军”司令部和流亡的黑龙江省政府就驻扎在这个陕蒙边境的小镇上。这堵墙壁,记录了日寇对小镇的狂轰滥炸,记录了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华罪行,是历史为我们遗留下来的表现在物质上的精神遗产。
站在这个壁前,我似乎看到了那段恐怖的历史。
1938年11月21日(农历九月三十日),小镇依然和平常日子一样,吃罢早饭,人们都熙熙攘攘地忙碌着。做生意的,卖苦力的,种地的,各自忙着各自的事。虽然战火已经燃烧着大半个中国,可有英雄马将军的保护,鬼子离这里还远着呢!小镇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和平、宁静。
一阵“呜呜”声从天上传来,人们好奇地抬头向空中望去,东边的天边飞来一只硕大的“黑老鸹”,近了,近了,呜呜声变成轰隆隆的震耳欲聋的声音,是飞机。小镇上的人们第一次看到飞机,都好奇地望着。飞机越飞越低,可以看到翅膀上贴着的红膏药了。“是鬼子的飞机!老乡们,快躲!”经过战事的挺进军士兵知道要出事了,招呼着人们往镇上的几条沟里藏。可老百姓不是军队,依然各干各的事。士兵们的呼喊,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们不知道这东西有多么可怕。
飞机在低空盘旋,转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在寻觅着什么。突然,飞机升高了,同时从它的肚子下面掉下串黑呼呼的“蛋”,紧接着,八九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和两山间的回音构成一阵阵的“惊雷”。人们吓呆了。这惊天动地的声音,小镇上的老百姓从来没有听过。
那是潘家院。十七岁的潘家大姑娘正坐在炕头上为自己即将出嫁赶做嫁妆。一想起高家的小伙子来,姑娘就有点脸烧,心里甜滋滋的。虽然两家都住在一个沙坪梁,可自十三上定亲以后,就没敢再正眼瞧过他一次。前几天媒人领着他来合婚,姑娘偷偷地从门上看了一阵,小伙子长得壮实着哩,比起五年前见过的那个毛头小子来又英俊又帅气。姑娘在给自己做了几双“赔双鞋”后,顺便做了一双男鞋。新婚那天,把这双鞋亲自给他穿上,他一定会觉得更幸福的。姑娘一边纳着鞋底,一边遐想着,痴痴地笑了,不由地把鞋底压在自己的心口上……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姑娘也没有理会,依然紧针密线地缝着。突然,“通!”房顶上好象落下了什么东西,姑娘来不及想是怎么回事,房子飞起来了,姑娘也飞起来了。她被炸得粉身碎骨,一条血淋淋的大腿被挂在院外的一棵榆树上,院子里丢的半截手臂里还紧握着纳了一半的鞋底……
高家的小伙子后来不知偷偷哭了几回。
潘家院和灵杰寺只隔着一条大路,兴许是鬼子把这座宏大的庙宇当成马将军的司令部了。八九颗炸弹都落在庙的周围。“官油坊”在灵杰寺东北侧,也只隔一条大路,炸弹落在大路上,弹片把官油坊外墙打成千疮百孔。灵杰寺西边的李家院也全被炸毁了,幸亏人都出去了。可这次轰炸,灵杰寺毫发无损,莫非真有神灵护佑?
小镇上的人们说,要说真有神灵护佑的还是马将军。
那是同年腊月二十二(阳历1939年2月10日),人们已经开始准备过年了。早饭刚罢,又一阵“轰隆隆”,啊呀,这声音震得大地也摇起来了。从东南又飞来一群“黑老鸹”。“当当当”的防空钟声响了,人们有了上一次的教训,都顺从地听从军队指挥,躲藏到镇周围的几条山沟里去。
敌机这次一来就是十架。一群“黑老鸹”在小镇上空盘旋,寻找着目标,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响了半个时辰。牛桥街、沙坪梁、前川百余间房子被炸成废墟。人们大都躲避出去,所以只有两人被炸死,三人受伤。
马占山将军和家眷住在后街赵家大院的大正房,敌机来了,老头刚刚招呼院里的乡亲们一起躲到不远的防空洞,一颗炸弹落在紧靠他住房的东正房顶上,房子炸飞了。大正房抖了一下,没事。再偏西落一丈,炸塌的就是老头的住房。
可不是神灵保佑吗?
最后一次来轰炸是大年三十(1940年2月7日)上午。人们忙着贴对联、垒火笼、挂灯笼。半个月前,鬼子才又来炸了一回,总不能连年也不让过吧,鬼子不也过年吗?人们都麻痹了。九架飞机扔了三十多颗炸弹扬长而去。
牛桥街张家院被两颗炸弹夷为平地,张向乾、妻子和肚里的孩子,还有来为妻子守月子的丈母娘,一家人无一幸免。老天爷,灭门之灾呀!
这次轰炸,炸毁民房一百九十八间,伤亡十九人。连神灵护佑的灵杰寺也被炸塌了两间庙和两间方丈住的禅房,人们哭天喊地,哈拉寨人在血和泪中过了个年。
这就奇了,哈拉寨不是个多大的地方,鬼子飞机怎么次次都准确地找到目标呢?通过内线,得知敌人是以镇东山头上一座建于同治年间的“魁星楼”为目标找来的。马占山不得不下令把它炸掉。
从此,敌人失去目标,才再未能来小镇寻衅。
从此,魁星楼成了一堆乱石,只留下半截破石窑,至今孤零零地立在镇东山顶上。
弹洞壁,这个记录日本侵略者罪行的弹洞壁,但愿你受到应有的保护,但愿你时时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这段苦难的历史。
参见《府谷文库》(未出版)文史杂殂卷
原载参见《府州文苑》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