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阳
中国人爱龙，每每言及，总豪情万丈，出口滔滔。即使作文泼墨，亦十足大方，卷帙浩瀚，硕果累累。然而，很少有中国人联想龙的时候能够顺便联想一下这片土地。
直到今天，它还是一个遥远的符号。
我曾幸运，在飘雪的冬夜叩访过太湖源，顶着胜火的骄阳游历过京杭大运河，还在一个清晨摸了到北京人生活过的山顶洞。我的周围，游客寥落。偶尔结伴的，定然也钟情文史，目的都很简单，亲手翻回那久远得早已模糊不清的篇页。生命容易迷失，但不能淡忘出生的方向。有了这片土地，才有了真正的民族精神。它是龙的故乡。
自诩为龙的传人，不回祖籍，不到祖宗的坟上添一把土，怎么说都是大逆不道。去年四月，扬州城通了火车。我争取到了驶往西北的首发班次。不为别的，只求偿还宿债。到西安以后，转车径驰黄陵。文化的魅力，演绎成赶路，便是马不停蹄。
县城很小，在黄土高原上仅是一个不起眼的点。一条路，一条河，一片低矮的房舍，构成了它的全部。可一听年龄，却瞠目结舌，足足两千两百年，堪与苏杭称兄道弟。
上桥山，拜黄帝陵。过沮水，谒轩辕庙。祭祀吾华肇始自然是首要目的。虔诚之后，仍频频回望。因为我断定，高寿之城，必有反复。于是，又钻进高原，去寻访那些枯瘦萧条的记忆。
杜甫实在是真实到了极点。不经意的诗行都追逐着现实的印记。一首《翟道城》，也诱惑我苦寻县城西北一个唤作仓村的生僻角落。只找到两段土夯城墙。几秒钟便舒缓跨过。这几秒，等于七八百年。据说，县史始于秦，本谓阳周，西汉改成翟道。翟，白翟，春秋时的一个部落。道，直道，明代贡士刘倬有诗赞曰：“南北亘长岭，纵横列万山。”扶苏、蒙恬呕心督修，大气磅礴，五里一墩，十里一台，二十里一龛，虽风雨濯蚀了两千多年，依稀可闻贺兰山下直抵林光宫的马蹄声。北周天和以后，翟道日渐消瘦。连文人也疏忽了它的凋残。杜甫北上避难时，却匆匆一瞥，作了“落雁浮寒水，饥鸟集戍楼”的句子。城老了。柔弱的骨架覆不起诗文的清冷，余音未绝，已零落成两块衰竭了脊梁的枯泥，荒凉了一域壮美。
十六国时，向东南踱步十里，又长出新城。劫后废墟依旧比翟道坚挺。苻坚征服匈奴右贤王曹毂后，一口气在这里封了两个儿子为侯。相隔十八年，他又来了，没带兴奋荣耀，淝水战败，只有落魄惊魂。赫连勃勃成了日后的主人。姚兴不买账，欲以武力表明正统，却狼狈而逃。姚兴的父亲是姚苌，姚苌即擒杀苻坚的后秦帝王。匈奴泄气于苻坚，苻坚终结于姚氏，姚氏败于西夏，西夏最终也生怯后挪。看来，这个地方实在不适合打打杀杀。有人就不得安宁，干脆腾出来养马。唐以后，大批大批的马真的来了，热闹非凡，异常鼎盛。刘儒的《龙坊市会记》说：此地为“唐马厩之所也，广原奇胜，人物曼丽，北蟾鄜延，南通耀县，东接洛川，西控朔方，盖上郡第一镇云。”此即长城县，黄陵历史上的第二座古城。
中部县也得扯上姚兴。《太平寰宇记》说，他建县于长城之南。按方位推测，现今黄陵县城西南十几里处，当是汉代渠搜中部都尉所在地。姚兴中部之名，定是借用。查证黄陵地图，既设范围内果有一个叫故城的村子，村子里正好保留了一处约30米的版筑城墙。毋庸多言，必为中部旧址。可惜史官们并未给它多少墨迹。以配角的身份出现，照样以配角的身份坍弛。惟一的贡献，就是讲古人名讳时，可以作为一个例子，因为隋文帝曾避杨忠之讳，改中部为内部。
杏城却不甘寂寞，个性张扬，步履放达。北狄入侵，即便杏木设防，亦力战寸土。铁胆男儿，戍守边疆，离妻别子。如钟的啼鸣，如注的热血，如刃的目光。长安大臣的期望，中原百姓的呼喊，闽南慈母的祈祷。随着一声声号角，一阵阵烟尘，都凝结成铿锵，点染着沙场的辉煌。
同在桥山周围的坊州城，却不必承受剑戟的嘈杂。尽管李自成的军队也来过，而且不止一次，但从“桥山览胜”等城门的名称便可推断出曾经的优雅与闲暇。从隋炀帝时期开始，直至民国，一千三百多年，它的巍然壮丽折服了无数州县长官，衙署纷至，累朝不衰。
离黄陵县城最远的一座古城是升平。苍老的样子很像中部，只是性格铮铮。南临河，西靠峡，北依山，一副要塞阵势。后梁开平三年，刘知俊就借此地伏击了朗怀真。北宋的杨宗保也有先见，早早就令焦赞、孟良抢占地利，以防西夏。
沟壑峁梁，令人惊骇地铺陈着。一个凹凸，说不定便是一位将军的归宿。西北边陲，历史的命题向来单纯。一路走来，不知道惊动了多少匆匆死去的冤魂。城楼战台，峨冠博带，圣旨檄文，曾经镌刻山河，雕镂社稷，可被黄土层层过滤，最后也成了几缕烟迹。尽管是春夏之交，残瓦，碎罐，灰坑，还是散发出了浓冽的寒意，好似严冬。
都已经沉埋了。当年朔风中的巍峨，最雄阔的也不过几百米。
黄土高原上，驰骋的骏马，还能够携起沙石，哗哗作响吗？
参见《黄陵文典·散文卷》
《黄陵文典》编纂委员会编
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2008年初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