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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时雨 师表人伦

刘乃银
      2004年5月10日,恩师李赋宁先生不幸去世。追思先生,百感交集,神情恍惚。先生人灭而神不去,笑貌仿佛,如影在侧。师恩重于山,往日的事情一幕幕浮现在脑海。
      第一次见到李先生,是在1982年。当时北京大学有一个高校美国文学课程教师培训班,是中美两国政府间的项目,学员来自全国各地高校,我也是其中一员。虽然在培训班任教的都是优秀的美籍教师,学员们仍然希望能有北大名教授来授课。后来得知,李赋宁先生将应邀作讲座,大家都很兴奋。记得那天是上午,日朗气清,教室里挤得满满的。出现在讲台上的先生身材修长,短短的头发和圆圆的脸,是北方人常见的那样,透露出学者的博学睿智和长者的宽厚仁慈。先生讲的是英语语言的历史发展,逻辑严密,英文典雅准确,洪亮的声音,抑扬顿挫,教室内自始自终鸦雀无声。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如此精彩的英语讲座,惊叹不已。北大培训班的这一年,我其实和先生并没有个人接触。最为密切的一次,是和同学一道在校园的路上遇见先生,作为后辈向先生致意。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位笑答而过的长者,后来会对我的人生产生重大影响。
      有幸成为先生的弟子,是10年之后。此时我做英语教师已经多年,专业方面,得过且过。1989年,王宁先生师从杨周翰教授,获得博士学位。大概在此前后,他建议我报考北京大学李先生的博士生,同时又向先生推荐,先生表示欢迎。报名之后,却在1990年春因故没有赴京参加考试。为了这件事情,我十分内疚,写了一封信给先生,很快接到回信。先生表示谅解,并告知那一年先生没有招到合适的学生。后来,我去了澳大利亚,在国外还是想着要报考先生,1992年4月回国后,年底再度报名,次年春入学考试。试卷内容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考英国史时,感觉勉强凑合,拿到英国文学的试卷,却不禁一愣。名词解释部分,列的全是拉丁文作品名,虽然我曾经自学过一段时间拉丁语,但是卷子上真正能够辨认并且有把握回答的,可能就是两个。我又不愿意在不懂的地方胡乱写,于是这一部分几乎是空白。第二部分是大约10个作品的片段,以中世纪为主,也有文艺复兴时期的,要求是用英文复述(paraphrase),并稍加评论。选段有的来自乔叟作品,还有莎翁14行诗第73首的片段,相对容易些,但总体上我的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英语文学知识极其有限,只能勉强答题,想必不少是牵强附会。当时一边答题,一边纳闷:先生,你到底愿意不愿意收我为弟子,为什么出的题目奇难?虽然如此,还是硬着头皮,将考卷做完。笔试完了之后,给先生挂了一个电话告别,悻悻地回到原来的单位。此后的日子非常难受,不好意思直接去问先生。到了六月中旬,我所在的学校要安排下一个学期的教学工作,问我考试结果如何。我的妻子给北京大学研究生院挂了电话,得知己经被学校录取,两门课程成绩,一门69分,一门79分,这才将一颗心放了下来。其实,先生考试的内容,不能算是偏题怪题,只是研究领域的一些基本常识而已。我这方面的基础不好,考试时狼狈与尴尬原是必然。感谢先生不弃,收下了弟子。
      到了北大以后,师从先生学习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文学。第一学期,自己主动向先生求教其实并不多,先生也没有紧紧地在后面催促。有几次讨论我的学习状况之后,先生关切地说,“悠着点儿”。话是这么说,但是没法悠。到了学期结束时,忐忑不安地交上了中世纪英国文学课程第一篇读书报告,自拟的题目是“Time and Beowulf”。篇幅不长,A4打印纸4页半。应该说态度是认真的,甚至是诚惶诚恐,文章交给先生之前,逐词逐句推敲,惟恐有误。正因为如此,拿到先生批阅后的读书报告,关心的不仅是给的分数,而且还有先生的改动和评语。第一次捧着先生批改过的读书报告,仔细阅读,有一种受到电击的感觉。文中小到英文字母的大小写,大到整个句子的结构,错误的地方,均逐一标出并且改正。有一段,看得出先生原想在我原来的基础上修改,最后终于放弃,将一半全部划掉,用近乎微雕的小字,工工整整地将修改后的句子写在段落左边空白处。一块约3厘米宽、4厘米长的地方,分10行,密集地写了42个英文单词,共200多个印刷符号,一笔一划,细如蚁足,晶莹秀清。看了先生的修改稿,仔细推敲,心服口服,先生英文的造诣,果然名不虚传。先生的评语不多,只有两句话,读书报告的选题好,但讨论的问题需进一步阐述清楚。年近80的老人,如此一丝不苟地倾心批改学生的作业,不能不令人赞叹和折服。圣人之教,俯而就之,学生怎敢懈怠?
      就这样,在先生的指导下我一本本书地阅读,有时也和先生讨论。到了中期考核时,对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文学已经有了一定的积累。当时北大英语系博士的中期考核以严格著称,考核小组由4到5名教师组成,有校内专家,也有校外专家,学生面对考官的轮番提问依次作答。据说以前有学生因为回答问题表现不佳而没有通过,甚至因此退学。所以,博士生对于中期考核,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先生多次在考核前和我讨论书单,询问读书的情况,提出内容要真正读懂,书单要实事求是。考核的那一天是下午,时间持续了两个小时。考官们一个接一个地发问,我尽自己所能作了回答,李先生只是坐在一边,一言不发。考试结束的时候,考核小组对我的回答问题表示满意,先生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第三天,我在自己的信箱里看到一封先生从邮局寄来的信,上面只有几行字:“乃银同志:祝贺您以优异的成绩通过综合考试!我感到很光荣。望再接再厉,攀登更高峰!”落款日期是12月26日。先生住在朗润园,通常用电话和我联系,偶尔也写信。这封信出乎我的意料。这是先生首次对我入学以来学业上取得的进步明确地表示肯定,意在鼓励,也是期望。这封信让我兴奋了很长一段时间,为我后来写博士论文增添了信心和勇气。
      说到博士论文写作,先生在指导时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我原定写传奇,后来想做《贝奥武甫》,最后改做乔叟,但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定题目。写了一些文字,希望找到感觉,却始终找不到,开始时写的厚厚的稿子全部撕掉。当时我对文艺理论兴趣正浓,先是在弗莱的原型批评上下了一点工夫,反复阅读《批评的解剖》,希望能够得到一点启发,在乔叟研究方面找一个突破口,真正操作起来,困难重重。山穷水尽之时,看到图书馆里美国学者Paul Strophe于1989年出版的Social Chaucer,其中提到巴赫金的理论,引起了我的兴趣。国内当时对巴赫金的理论兴趣日增,我也读了一些巴赫金作品的英文翻译本,还找出北京大学图书馆一些俄文的原著。经过反复思考之后,便打算博士论文用巴赫金的理论重新审视乔叟的作品,并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先生,得到先生的赞同。这时,我的读书报告也越写越长。乔叟研究的第一篇读书报告,长17页,分析了国外学者运用巴赫金理论研究乔叟的一些得失。先生对我提出的大部分观点表示赞同,也对我的一些看法提出疑问。比如,我在分析乔叟使用伦敦方言时说:He chose to write in London dialect and in this sense Chaucer’s  language is centripetal rather than centrifugal.
      先生在同一页的底部空白处,用娟秀的小字道:Your writing is very ‘engaging’—so I feel I must engage in a dialogue with your text! This point you make is valuable but I have a question:Did Chaucer ‘choose’ to write in‘ Chaucerian ’English or is that this way was simply ‘his’ language a kind of ‘official’ language of his milieu? Was the movement of Chaucer’s time not also breaking away from Latin into the vernacular(s)?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先生以平等的态度讨论学术问题,循循善诱,或赞同,或异议,一篇读书报告中,以这样的方式评阅讨论,随处可见。在评语中,先生肯定了我的研究思路,建议我将这篇读书报告作为博士论文的一部分,并且写道:I look forward to a real contribution to Chaucerian scholarship  from a Chinese researcher.这一句话明确了先生对博士论文质量的要求。古人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可以说,先生深谙为师之道,点拨适时,为的只是促学生勤学自悟,精益求精。我在先生的指导下,无手脚束缚之累,无越俎代庖之害,目标明确,循序渐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先生自己也一直关注巴赫金的理论,并且有独到的见解。在此前后的一日,先生来电话,要我晚上去先生家中用晚餐。原来,这一天晚上先生邀请了美国Cornell University的Carol Kaske教授。席间,先生告诉我,Kaske教授是研究中世纪的学者,我可以和她讨论乔叟的问题。我的印象是,她向我提出的问题,远比我向她提的问题多,基本上是围绕我正在写作的博士论文。我谈到Exemplaria期刊上面几篇用巴赫金的理论解释乔叟的文章,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说话的时候心气太盛,甚至有点过激。Kaske莞尔而笑,说Exemplaria其实是她丈夫的几个学生搞的,观点可以讨论。这样一说,倒使我不好意思起来。记得晚餐之后,主要也是讨论我的论文,而讨论给我的最大收获,是觉得自己和国外的同行靠近了许多。千方百计为学生创造机会,先生可谓用心良苦。
      论文写作进入正轨后,我在北京大学附近距颐和园不远处租了一间民房,静下心来写作。之后,大约每4个星期写就一章,写完之后送先生处阅,先生一直以鼓励为主。每次收到先生批阅过的论文稿,都见先生用一丝不苟的正体小字写的评语,奖掖后进,又提出自己的看法。这个阶段,我写作的自我感觉很好。到了12月中旬,已经写了4章。遗憾的是,后来临近毕业,诸事纷扰,已经不能像开始一样专心写作,论文答辩的时候,用的就是这4章。答辩比较顺利,得到了答辩委员会的好评。这篇论文后来获北京大学优秀博士论文奖,出版以后又获教育部高校人文社科研究优秀成果奖,其间所包含的先生心血,并非为人所尽知,而对我来说,先生的帮助真正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北大的三年,不仅得到先生学业上精心的指导,而且时时感受到先生人格的力量。这里只能略举几例。我读书期间,先生年事渐高,身体常有不适,住过几次医院。但是,每次我知道消息时,先生早已出院。有一次,有同学告之,先生肠胃不好,可能住院了。我打电话询问,先生已经回到家中。我坚持要上门看望,并对未能及时去医院看望先生表示歉意。但是先生和师母徐先生却明确地说,他们不希望学生因为导师的原因影响学业,作为学生应该专心读书,其他不必多虑。为学生的根本利益着想,先生只是无私地奉献,从来不图回报。事情虽小,学生感受到的却是崇高的师德和人格的魅力。
      还有一件事情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大致是我在北大的第三个学期。我有户外看书的习惯,喜欢一个人找个露天僻静的地方读书,甚至冬天也是如此。那天刚下过雪,未名湖的湖面冰封,天气奇冷,天色昏暗,路上没有什么人。突然,我发现就在附近,师母和先生,一前一后在雪地上行进。我知道先生这个时候出来,并非真的要欣赏什么雪景,而是大病初愈之后,坚持每日锻炼,以恢复体力。看得出,先生正以坚强的毅力和疾病做斗争。我当时只是简单地同先生和师母打了招呼,并没有多说什么。先生和师母也只是简单地回应,继续默默地向前走。我真的十分担心,害怕天冷路滑,先生会有什么意外。但是,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不知怎么的,那一次雪地里先生冒着寒风行走的身影,至今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先生十分好强,很有毅力和自制力,晚年不断地和疾病做斗争。这是强者与命运的搏斗,是先生性格中刚强一面的流露。先生如此自强不息,学生怎么还敢不发奋?
      先生也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曾经和先生同窗的许国璋先生1994年去世,王佐良先生也于1995年去世,这给先生的打击很大。记得王先生去世后有相当一段时间,先生处于悲痛之中难以自拔。有几次是和先生一个人在未名湖边不期而遇,先生总是停下来,先是简单地问我的情况,然后谈已去的王先生,神色沮丧,眼睛含着泪水,不免显得颓唐。遇到这种状况,作为学生的我不善言辞,只是笨拙地劝先生保重身体,然后静静地看先生离去。这是我所见到的先生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后来我在《教育报》上看到先生追忆王先生的文章,对先生的丧友之痛有了更深的理解。我羡慕先生的得友,更敬重先生,因为先生待友至诚至信。
      临近毕业,去向成了问题,先生鼎力相助,联系了社科院外文所、清华和人大。由于我的夫人希望我回到南方,先生又帮助我联系了复旦和华东师范大学。先是华东师范大学给了回音,接着,复旦大学陆国强教授回信给了答复。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我来到华东师范大学。到了这里以后才知道,当时先生用工整的楷字,郑重地写了一封推荐信,而写信一事,先生生前从未对我说起过。自毕业以后,和先生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先生生前十分关心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的学科建设,还曾经来沪上一次,以后就一直没有再来。2003年11月份,我到北京开会,来去匆匆,中午给先生家打了电话,想看望先生。师母接的电话,让我马上过去。于是下午的会议提前发了言,驱车前往先生蓝旗营的新居。到的时候4点左右,先生神情清朗,面带微笑,额头上发出亮光,没有多少曾经的病容。他坐在椅子上询问我的近况,因为我刚从牛津大学访学回来,又问了牛津大学英文系的情况,兴致勃勃地谈J.R.R.Tolkien,谈Robinson校订的乔叟文集,并且还像往常一样,关切地问我爱人和孩子的情况。先生这一次谈兴很浓,为了让先生休息,大约40分钟之后,我依依惜别。万万没有想到,这却成了我和先生的最后一次长谈。
      2004年4月,突然接到从北京方面来的消息,说先生病情恶化,当时心中一沉。在医院的病房见到先生,已经是另外一种景象。先生吸着氧气,呼吸困难,不能说话,只是在病情稍微稳定的间隔才有一些平静。在这个时候,先生的眼睛重新闪烁出明亮的光芒,似乎注视着我,又似乎心有所思。目光还是那么熟悉、慈祥、清澈、睿智。申丹老师说先生认出了我,我希望如此,可是,即使先生是认出了我,也无法和我交谈。也正因为如此,想起先生平日对学生种种深情的关爱,我心如铅坠,难以自制。到了5月,接到先生去世的噩耗,再见到先生的时候,已经是阴阳相隔,天人一方。于是,又想起了1年前先生曾引的莎士比亚14行诗第73首中的诗句:
 
In me thou see’st the glowing of such fire.
That on the ashes of his youth doth lie,
AS the death—bed,whereon it must expire,
Consum’d with that which it was nourish’d by.
This thou perceive’st,which makes thy love more strong,
To love that well,which thou must leave ere long.
 
      仿佛从我入学考试的时候,先生就预见到现在的这一刻。先生进入我的生活,正是生命的黄昏。11年过去了,我亲眼看到了黄昏中生命之火璀璨的光芒。这生命之火燃烧的时时刻刻,无不为了照亮别人,为了照亮包括我在内的后学。如今,生命之火熄灭了,先生真的走了,留下了不尽的哀思。先生的师恩,无法在这里用言语尽述,而先生的教泽,有形无形地为晚辈受用。回想起来,先生博学,但是并不以学骄人;先生才高,从来也不以才炫世;先生德隆,却不曾以德自居。这才是真正的君子之风。遇师如先生,实在是此生之幸。今远离京城,处南方一隅,自愧未能有所成以报,但是先生的谆谆教诲,不敢或忘。
      愿先生在天之灵安息。
(文章原名:春风时雨师表人伦——纪念恩师李赋宁先生)
 
 
参见《国外外语教学FLTA》 
2005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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