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云
黄河流到这里,已经明显弱瘦,两岸逼仄的山峦,挤压出怨怒的呼啸;河床层垒的凹碛,推涌出涛滚的急躁;它不得不东扭西突,制造出了九曲十八弯的奇观。奇观中还有“观”,那观不在山水,又在山水,叫白云观。观就倚立在岸西的双龙岭上。说岭不为峻,但却仙瑞氤氲,风水超绝:佳芦河环袂左侧,铁葭州衔远而眺;山上终年白云缭绕,香烟旋袅;几百年来香火越燃越盛,庙宇愈建愈多,遂成“关西名胜,道界福地”白云山。
双龙岭上玉风真人
黄河岸边,走来一个蓬头跣足、衣衫褴褛的云游道士。
有明一代,皇帝崇奉道教,云游道士也就八方行走,民间百姓见惯不惯,谁也没有将这个道士放在心间。
道士毕竟道士,早已不将人世冷暖挂念在心,走走停停,心游旁骛。忽一日,却被岸傍的双龙岭惊觉——悠悠行上山来,“这里双龙蟠曲,山氲灵气;黄河奔腾,水流神韵,气势磅礴,气象万千”。见山风拂拂,白云袅袅,好一处仙山胜景,道士就自行凿一土窑洞,结庐而居。每日里,点薪炊食,采药念经,过得安然悠闲。
这是万历三十三年( 1605),葭州地面瘟疫流行,一人得病,全家染疫,一个家庭一个村庄,说没就没了,一个姓氏,从此在县志中没了记载;一个村庄,从此在地图中无了标记。 《葭州志》载:“时值葭州瘟疫流行,人畜死亡,不计其数,城不开市,夜不行人。”
一日,玉风真人采药归来,途中窑内传出撕裂哭声,不由得脚步拐了弯。进得门里,只见一中年男子咬牙闭窍,面如死灰,婆姨、娃娃爬满一身,哭得裂肺撕心。真人取出随身所带银针,轻轻三针下去,一刻钟工夫,中年男子悠悠浮出一缕长气,睁目说话,一家人长跪不起,直喊神仙。消息不胫而走,真人庐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白天晚上,晚上白天,真人不吃不喝,不歇不憩,或施针,或施药。来时都是半死苟活之人,去时悉已转欢新生。送钱送物者又排成一条长龙,真人一概谢绝:“我早跳出三界之外,金钱财宝都是身外之物。”一传百,百传千,直传至榆林城里。巡抚郑汝璧、总兵李如璋不信真有其事,将玉风困于幽室,暗察数日,觉其果不同于凡人,遂躬身谢罪,待为上宾。一日聊及南宋岳飞之事,真人失声恸哭,二人欲问其详,已不见了真人。忽见空中飘下一帖,上书“周三畏拜见”,方知真人乃南宋大理卿周三畏。斯时,秦桧矫诏,令三畏审岳飞,三畏不忍残害忠良,弃官人道,今化为玉凤真人。
扑灭瘟疫,真人提出在双龙岭上建造道观。响应者四方云集而来,延安、榆林、山西、内蒙古,信道者不信道者,都感恩于真人的诚信与仁术,或捐物,或捐金。葭州峪口任家畔村人牛登第,明万历年间岁贡,曾任河北任邱县丞,晚年归乡赋闲,以豪士享誉乡里,仰慕真人的道术和品格,将自己的家产——双龙岭及三百余亩土地施舍于道观。
破土之日,总见一朵白云浮于山头,纹丝不动,数日不散。真人灵而动念,遂改双龙岭为白云山,道观定名白云观。“建观时,飞涛飘木,浪涌洪钟,唾粘大梁,吐沫成胶,神异之事,不一而足。”
真武大殿、三宫殿、玉皇阁相继建峻。
观成之日,玉风真人云游去了京城。京都诸位绅士官员早已仰慕真人道化,数次力邀,真人以此而赴京。但京城的繁华,早已让绝了尘华的真人难以适应,未住几日,又思返葭。不料,途中染疾,未及白云山,行至河北邯郸,羽化仙逝。
真人——乃百姓尊称,真人原名李玉风,何处人氏,无所考究,当时人讯问,尚不言答,况今日再谈,就更无必要。按照道家的称谓,真人就是与天地相通。与道合一,无所谓生死的神仙。
后来人说,没有真人,就没有白云观,真人才是真正的神仙。
万历皇帝,钦赐《道藏》
白云观建成了,但也就是一个普通的观,不在名城,不在名山,唯一有名的玉风真人又仙逝而去。这一个观也就像陕北其他寺观一样,登临者少,拜谒者稀,布施者更不多,门前冷落,阁楼清静,阶前落叶纷披,路径杂草丛生。
遗忘,是迟早的事。这时,急坏了一个人。这个人叫张臣,榆林人,在宁夏做官,官至总兵。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玉风真人建观时,曾北上募化,张臣厚礼相待,代为募集钱财,并亲董其事。他是受玉风真人感染而做这些事的。现在玉风真人走了,观遭冷落,他心里更落寞。他日思夜谋,不能让玉风真人辛苦所建观宇就此一蹶不振,也不能让国教在陕北土地衰落自灭。他想到了表兄叶忠。叶忠时任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御马监太监,官不大,可和皇帝说得上话。张臣将建观始末详细具表于表兄,表兄毫不含糊,不几日,趁皇帝高兴之时,将表弟所述之事一五一十面奏神宗。
事也凑巧,神宗朱翊钧雅好道教,命第五十代天师张国祥续刊《道藏》,补充《正统道藏》缺收的道书,是为《万历续道藏》。叶忠的面奏就在这时候见效了。朱翊钧特降恩旨,并在全国仅有的七部完整道藏中御赐一部给葭州白云观。“敕谕陕西延安府葭州白云山白云观住持及道众人等……虔洁供安,朝夕礼诵……祈无量寿福,民泰国安,天下太平……”
这是观建成十五年以后的事,是年,万历四十六年(1618),敕赐道藏4726卷。
这可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圣旨既出,迎送圣旨的队伍从京城出发,浩浩荡荡,大肆张扬,鼓乐齐奏,鞭炮不绝;车载道藏,殿于其后,辗转数千里;沿路所至官府、道观,都十里相迎,羡慕的目光直追道藏车辇。三月而后,直至白云山。进山之日,各级官吏、道士、民众,前出几十里地,长跪接旨,又是一场隆重的礼仪。
从此,白云山从一个普通的道观,一跃而跨入名山胜景之列,成为受皇家恩赐的上品宫观。阶前车水马龙,殿下香客接踵,炉中香火袅袅,庙会人山人海。“白云胜境”“关西名胜”不胫而走,“永镇西北”,名扬四海。
张臣也被列入白云山“三圣”之一,和玉风真人、牛登第一起合祀于三圣祠,被后世供奉瞻仰。
万历四十七年((1619)春,动工修建藏经阁,历一年而告竣,并在阁前竖立圣旨碑一尊。相传当年九月九日,葭州知州卢扬辉登临此阁,忽见一株灵芝挺生于西南梁间,灵异吉兆也,因此藏经阁又名瑞芝阁。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观不在大,有经则震。
清顺治六年((1649),镇川堡守将平德反清,占据葭州,御赐道藏在兵变中,不幸遗落数卷。康熙丙午年(1666),山西汾西顶石盘山道观做道场,白云山道土李守鹄悉此消息,偕同县学生员前往道观,抄经月余,补全遗落道藏。《白云山碑记》云,“道人拉茂才一二辈,团聚小屋,缮誊经卷,适道场毕,钞录亦峻。”
遗憾,1947年战乱中,道藏全部失落。现存《正统道藏》《道藏辑印》《铁板神书》等5000余卷经典,均为1986年新购的影印版本。
西北最大古建筑群
沿黄河顺流而下,一座白云缭绕的山峰兀然立于西岸。
白云山到了。人山门,举首仰望,一架天梯倒挂于山间,这是“神路”,上山之人必先从此路径体会神的威严和高大。台阶逼仄、陡峭,直入云端。一共700多级。向上看,只可看到一个脚跟接着一个脚跟;向下看,未及回头,就已眩晕;直至神路走完,方可回头俯视——黄河就在眼底。黄河流到这里,已经进人晋陕峡谷,两岸峭壁层岩,河心浊浪排空。方知当年玉凤真人选择此处建观的妙处佳景。
再行,就到了五龙宫。五龙宫是白云观的底层建筑,院落四合,自成一体。宫中端塑五龙捧圣塑像一尊,两壁绘有真武祖师脱凡成圣的壁画。相传真武祖师在武当山修炼成真之后,妙乐天尊欲试其诚心如何,就遣仙童变作美女下凡戏逗祖师,祖师心意已坚,见女子无礼至甚,遂拔所佩之剑将女子挑下悬崖。因忏悔杀生,也跳崖自尽,被半空中的五条彩龙捧在当中,由太白金星接驾于天宫………壁画既记真,又传神,明清色彩力透其中。
过五龙宫,就是一天门、二天门、三天门、四天门。天门不取直线,二至三间,九十度转弯,弯间置一处宽敞的庭院,南端是点墨廊,廊内呈启功、赵朴初等名家40余幅书法珍品。两端矗立两根石旗杆。北侧是白云洞,洞额上书“大明敕封白云洞”,为明神宗朱翊钧所封。相传真人李玉凤在此修炼。
天门走完,就到了真武大殿。殿宇崔巍,楼阁崇高;两厢配殿,五祖七真;二龙盘旗,双狮蹲台。大殿建于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殿堂卷棚,重檐八角,九脊十兽,顶覆琉璃。殿分前后,前殿真武祖师端坐平台,龟蛇二将开道于前,赵公明、马华光元帅侍立于后,金瓜、钺斧、朝天蹬等仪仗排列左右。后殿祖师铜像高坐神龛,周公、桃花躬身侍立,十大元帅拱卫两旁。后殿建于清代,明清建筑融为一体。殿内有绘制于清末的壁画70余幅,描述的是真武祖师“入山求师”“沐浴金身”等一生修行的经历。殿前左右,有钟、鼓二楼,钟楼内悬挂万历年铸造的铁钟一口,重9999斤,鼓楼内置大铜鼓一面。晨钟敲击,百里可闻,葭州城里民众,常常闻钟而日出而作;暮鼓响起,十里传音,震撞黄河壁岸,回声犹鸣。
再上,还有藏经阁、玉皇阁、三清殿、元辰殿、魁星阁等。东侧斜下,有娘娘庙、财神庙、关帝庙等。计有庙宇殿堂50多座,古建筑90多处。有亭、有台、有楼、有阁、有庑、有坊,大都采用榫卯结合的木结构.种类达20多种。仅只屋顶形式,也计有20多类,有重檐歇山,有十字歇山、有硬山、有悬山、有攒顶……多为明清营造法式,又融入了地方风格。现存碑刻172块,尤以万历年间山西粮道吴宗义所书两块草书碑为最,自然有势,如飞龙流水。
白云观同时还集雕刻、匾额、壁画等众多艺术为一体,乃西北地区绝少仅有的古代建筑群体。
白云神韵,圣境仙乐
白云观初建之时,没有道教音乐。
三年后,北京白云观道士王真寿、张真义等持陕西布政使司帖来白云山总领教务,北京白云观的道教音乐开始在葭州白云观演奏。这也是葭州白云观道教音乐的发轫。
延及清康熙年间,有一本地道士叫苗太稔。太稔精道术、好云游,又有一身道教功夫,云游绝非一般道士的左邻右村、百二十里,而是东北、江南,一任所游。他的游不是游山戏水,全是为了和名山大川的高道之士谈经论道丰富道义,特别对道教音乐痴迷过甚。他听了江南正一道《三阳施食》经韵后,激动不已,那种婉转细腻一如微雨燕飞的韵曲,让他夜难成眠。他日唱月练,默记在心,回到白云观后,将此移植嫁接于原道教音乐之中,形成了别一种韵味。
这是白云山道教音乐第一次大胆革新与改造。
苗道士并不想就此止步,他再下江南,云游学艺。传说他的功夫十分了得,能凌空驾龙、遨游太空。一年正月十五元宵节,苗太稔驾龙飞往扬州观灯后深夜回山,龙角上挂着真武祖师的一对灯笼,守门的黑虎玄坛赵公明以为是祖师出巡返山,急忙迎驾,待近前后,发现是假,怒而拔鞭,一钢鞭将太稔打死于神路沟畔。赵拾起草龙一看,原来是一根草绳,后悔不该发怒出鞭。然而,既已出手,就难挽回,太稔当即羽化,遗体葬于神路沟左侧。
可怜一代矢志于改革道教音乐之士,羽化早逝。
白云山建于黄河之滨、葭州地境,这种跨秦晋踞陕北的文化背景必然会对白云观道教音乐有濡沫作用,晋剧、唢呐、陕北民歌等各种音乐形式都对道教音乐以催化,就不自觉地形成了以打击乐为主、富有陕北民间吹打乐特色的又一类白云山道教音乐。
乐调既成,演奏技法就成了主要因素。不少道士精益求精,为白云山道教音乐的发扬光大不懈努力。道士申元亨为练吹管功夫,三九隆冬,将双手伸进冰窟窿专门浸冻,冻僵抽出来,用力搓热再吹,吹热后再浸,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历练手指经冬耐力;每至夜晚,从五龙宫到正殿,从正殿再到五龙宫,如此往返数十次,边走边吹,直练至管音一响,劲传数里之外,盖过黄河涛声,传至对岸山西。马至发的吹法则以多样著称,一支《西方赞》曲,他能吹出三种技法,势如大河奔流,一泻千里。1955年,他在陕西省民间音乐调演会上演奏的《笙管曲牌联奏》,荣获一等奖。
白云山道教音乐被誉为白云神韵、圣境仙乐,并成为全国道教音乐四大流派中最具地方特色的一派。
毛泽东两上白云山
白云山的闻名,吸引了毛泽东的目光。
毛泽东一生喜爱名山大川。1947年10月17日,转战陕北期间,毛泽东在佳县县城和县委的同志谈工作,并应县委的请求,当即挥毫题词“站在最大多数劳动人民的一面”。
题完词后,毛泽东在佳县县委书记张俊贤等人的陪同下,登临白云山。毛泽东最感兴趣的是碑碣,每至一道碑前,就停下来认真辨认,然后和大家一起点评。毛泽东精通诗文,又是一代书法名家,评点起来,生动形象,一语中的,博得了阵阵掌声。来至庙宇,主席看到泥胎和壁画被涂得面目全非,就问:“这是谁搞的?”张俊贤回答:“是破除迷信时搞的。”主席就说:“这些都是文化遗产,除了牛头马面之外都要保存下来,不要毁坏,你不信神,我不信神,老百姓还有信神的,毁坏了后人就不知道这些就是神。你明天出个布告,要把这些文物保护好。”
张俊贤一一记下了。沙家店战役以后,陕北战局扭转,主席的心情也大为好转。
10月22日,正好是九九重阳节,也是白云山一年一度的传统庙会,主席带领战士们二度重上白云山。
一早,天高气爽,白云山上没有一朵白云,主席穿一件洗得褪了色的棉衣,开始登山。一名警卫问:“没有云为什么还要叫白云山?”主席幽默地说:“今天的白云被我们吓跑了。”
庙会上,人山人海,主席中午时分才挨到白云山正殿。木头峪群众剧团演出的《反徐州》正好开演,主席刚到戏楼上站稳,就有人认出了他。
毛主席来了的消息顷刻传遍了庙会戏场,老乡们争相拥来,都想一睹这个被当地人李有源唱作“大救星”的伟人风采。有人给主席搬来一条长板凳,主席连连摆手:“要不得,要不得,乡亲们都站着,我一个人坐着,那不是太孤立了吗?”
戏台上的演员也不演了,锣鼓家什也不敲了,台前台后的人一起拥向毛泽东。
主席只得大声回喊:“你们快演吧,我是来看你们演戏的,大家都是来看戏的 ,不是来看我的。”
戏又开了,主席一直站着把戏看完。
据说,看完戏后,主席走进大殿,从签筒里抽出一签:第四十三签,上上大吉——日出扶桑。道长一看就乐了,说:“这是上上签,日出扶桑天下红,万事如意,大吉之兆 啊。还有什么能把太阳阻挡,况且是初升之日。”
也真是,毛泽东就此渡过黄河,一路东进,直抵西柏坡,指挥军民,将老蒋一直撵过台湾,夺取了全国胜利。从此,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像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于东方。
传说归传说,但传说也是民心。
参见《大美葭州 作家笔下的佳县》第145—152页
佳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编
中国文化出版社
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