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广龙
白云山的高处是白云观。从名字上看,似乎已超脱了俗世,让人遥不可及。去白云观的路上,我就想:白云观的道士,还能遇到奇人来访,不论抽出一支上签,还是一支下签,还能把几十年后的荣衰推测出来吗?
那天,一路穿州走县,赶到白云山下,竟已是家家饮烟的黄昏。白云观果然高高在上,但还难辨模样,只能仰望到朦胧一角。移动步子往山上走,路是盘了又盘,物象也随着变化。盘山路的路边是窑舍,掩映在枣树的枝杈间。枣树的叶子已落尽,伏着半截身子,从坡下看坡上的枣树,伸展的树梢交错着,如同半空里的抓钩,如果有鸟雀飞过,似乎就会突然动作一下;到了半坡,拧过脖子,腿抖抖的,再从坡上看坡下的枣树,树冠一团一团,生硬繁乱,像是用细铁丝盘弯出来的罩子,似乎下面藏着什么铁硬的物件。枣树的根也是这样纠缠着、曲折着吗?那是怎么也解不开的,也是不能和泥土剥离的。一座山,被枣树的根,牢牢地咬住,便有了筋骨,便稳稳地立在了黄河边上。
能听见远处传来低沉的吼声。透过一缕缕或薄或厚的烟雾,隐隐看见了黄河,隐隐感到有阵阵潮湿的气息袭来。那种大气,没有因为距离的高远而减弱,这是逼襟怀、逼魂魄的气势啊!黄河过佳县,这晋陕峡谷的万丈沟壑,成就了这一段黄河的河宽水大,气势辽阔,拍打着岸,拍打着一首歌谣,奔向河曲、奔向沙坡头、奔向石嘴山……一直奔下去,再不回头。我似乎又听见了那九十九道弯的吟唱,苦调里稳忍着不竭的生命力,迸发着对磨难的叩谢,而生活的从容和快意,由此更显得淋漓啊。黄河边上的陕北人,窑洞里,一盘坑,一盏灯,不知生发了多少人间的大热。
一路踏着土尘,往山顶上走。我看到,坡上坡下,一片一片,都是上下拼接、高低错落的窑洞。窑洞顶上,硕大的筛子里是暗红色的大枣,窑窗的边上,辫子一样的玉米在暗下去的日光里,也闪亮着金灿灿的光泽。冰冷的山风吹着,使面颊凉而疼痛,山风也吹来一脉脉大枣的清香,和柴禾燃烧后那种呛人的焦糊味。再上去一个土台子,抬头看,一大片青砖青瓦的建筑,矗立在高高的山顶,这一定便是白云观了。
白云观的视野里,是黄河的身影,以及河床上空的那种久远的空旷。白云观在白云山顶挺身而站,白云山下,一层一层的枣树,一片一片的窑洞,向上簇拥着,抬举着,造就出了一座天下闻名的白云观。让来到这里的人们,也大道通天,感应到简单而深刻的道理。
当我站在白云观外的空地上的时候,才发现天已黑实,只有白云观透散着些微光亮。天上的几颗星星的清冷的辉芒,照映出巨大的白云观的身形。能看见高高翘起的屋顶,黑青的脊背,渐渐耸人了黑夜的深处。屋檐那沉稳的线条,勾勒着夜空,夜空因此也凝重起来。因为白云观的屋舍,也是由低而高,由散到聚,就自然显出了宗教圣地才有的气象。而且由于建筑的朝向不同,造型有别,似乎会显得分散,但却巧妙紧密成一种风格,一种气势,一种不经意、不张扬而自然蕴含着的归一感。白云观是道观,道家源于老子,源于《道德经》,沉稳是必然的,闲淡也是天生的,让我还未走入一处院落,便感觉到了收放自如的道家之神韵。
往上走着,由于黑暗,更多了一份敬畏,脚步在青砖的地上,却踩出了大的声响。过来两位年轻的道士,给我一支蜡烛,一团光亮在怀里的时候,我体验到了秉烛夜游的又一种滋味。道士带我去了最高处的一处院落。走进去,院子并不大,四周被屋舍围成方形,院内生长着几株柏树,院正中有一口大鼎,里头燃烧着香烛。鼎旁有一块石碑,执烛细读,叙述的是毛泽东曾到白云观的往事,记载了他和当地老乡一起看戏,并生发言论的情景。因读过这段历史,知道之后不久,毛泽东过了黄河,从此不回陕北。这方面,也是有许多民间的版本流传,且神秘如此时的夜空。我想,真正的大秘密是深埋在腔子里的,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就是大秘密。如此天机,我等凡人,又如何能够破解?院内正殿上着锁,被一道士用钥匙开启,我方跨过门槛,在老子的塑像前,焚香点纸,向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诗人,为一位骑青牛过函谷,留下五千言的人物表达敬意。旁边的道士,间我是否算卦占卜,我摇了摇头。抬头仰望神位上的老子,微笑着,不愿评点。算好了,我高兴;算不好,我心忧。我何必为这所谓的灵验而搅扰人生的未知呢?
我夜游白云观,许多景观未能看到,去了一两处,也未看真切,这是我的遗憾。但因为处在暗处,视觉之外的感官竟异常的灵敏,也使我对白云观的认识有了别一种不同。这是风吹高处的感受,超然物外的感受,也是野旷孤寂的感受。下山的路上,由高到低,人家的窑洞,灯火明亮,一窗一窗,或整齐排列,或错落有致,一直蔓延到黄河岸边的川道里。
我的身心一阵轻松,我又回到这温暖而亲切的人间灯火里了。
参见《大美葭州 作家笔下的佳县》第161页
佳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编
中国文化出版社
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