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冷,他瑟缩着提一个很旧的人造革小包走进我的办公室。当确认我就是他要找的人后便有些欣喜地在沙发上坐下,旋即又恭谦地站起来给我递过烟,自己也点上一支。那神情显然不是在过烟瘾,抽口烟只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局促和与我的陌生(其实他看去已是近六十岁的人了,他的诚惶使我感到很不是滋味)。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一口地道的佳县话。佳县公安局的。他说他写了一本书,叫《毛泽东在佳县》,由于佳县财政十分困难,无力承付印刷费,经请示县领导同意后,他向佳县籍在榆林和其他地方的县处级干部及有关人士所在的单位募集。他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记录着他募集的钱数及所列名单。我在授意他开具的发票上签了字后,又带他到出纳处取了钱。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觉得给少了些。可我权力有限,再说他毕竟是来募集的呀。
他留下了几本书。书是经过批准的非正式出版物,因为设备和纸质的原因,印刷得很粗糙。三色套印的封面上毛泽东双手叉腰在黄河边眺望前方,远景一看就知是佳县城东的香炉寺。
佳县是我的故乡,我在佳县的农村出生长大,又在佳县工作过几年,对佳县我是了解和认识的。那里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贫困。土地贫瘠,无矿产资源,农民收入低,政府财政收入不及支出的三分之一,干部的工资总不能按时发出,有时一拖竟三五个月。这样的情形之下,佳县公安局的这位同志踏着毛泽东1947年至1948年转战陕北在佳县六十个村庄的足迹,走访当时区乡、村干部及老党员、老房东,座谈回忆,收集资料,写成了一本书。作者在《后记》中说他“又到外省区走访了当时佳县县委、政府、保安科的同志和跟随毛主席的警卫战士”。我立时就想,那路费是作者自己掏腰包呢还是财政给报销呢?你想象那个佳县人,提个旧人造革小提包,在城市里是怎样艰难地寻找一个个他要找的门牌号码,去收集他要写的一本书的资料。
其实,书中所写与我们在影视中常见的表现毛泽东转战陕北的情景大抵相似。我惊异的是作者在叙写毛泽东和党中央前委机关在佳县一百个日日夜夜的故事时,语言竟完全的佳县口语化,就像生怕有一丝的表达不周似的。“村长杨正具在主席住的窗洞石仓里取出三斗小米,吃了两顿小米干饭。”“他多想听毛主席讲些什么,可毛主席那湖南口音,他高低听不懂。”“他(主席)的灰色布鞋破了,李文典女儿奶叶给补新。”“(主席)给文谋吃了两支哈德门香烟,用打火机,给点火。文谋第一次见到打火机,觉得很奇怪。”“临走时,主席还给房主三个妇女一人送了一块新毛巾。”“咱佳县再苦也不能叫毛主席吃这些东西,咱佳县再穷也不能让毛主席老人家受症。”
五十年前毛泽东因为中国革命的需要到佳县来了。他在佳县指挥了著名的扭转西北战局的沙家店战役,在佳县制定了《解放战争第二年的战略方针》,起草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颁布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关于重新颁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命令》,在佳县题词“站在最大多数劳动人民的一面”,在佳县观看群众剧团演出的晋剧《反徐州》。五十年后佳县人拉家常一般向人们忆念起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单纯是对毛泽东的敬爱、就像农民李有源唱出“东方红,太阳升”一样?五十年前整个中国和中国人民是艰难困苦和充满希望的,佳县和佳县人民更加艰难困苦。但当毛主席问“再打一仗能不能坚持下来?”时,佳县人说:“能。粮食不够可以杀的吃羊,羊吃完了可以吃驴吃牛。”五十年后中国的其他地方发达和比较地发达起来了,佳县却依旧十分的贫困。全国和全国人民已不需佳县人民再献出自己有限的五谷杂粮和那散布在山山峁峁沟沟岔岔上的羊儿了。但佳县人民需要力量和志气来改变自己的家园和生活——事实上五十年来佳县人民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奋斗和努力,只是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改变得艰难和缓慢了一些。我想起故乡那些提筐打草的失学的孩子们,想起五六十岁的老人背着百十斤重的洋芋走几十里山路卖掉换几个零用钱的情景,想起领不到工资的干部们的奔忙,想起隆冬凛冽的寒风中佳县人在沿黄河的石虮上垒石造田……我能想起的太多。
手中这本《毛泽东在佳县》的书中写到当群众得知毛主席在佳县时,是怎样无比欣喜和激动地奔走相告:“毛主席在咱们这里!”“毛主席在咱们佳县!”毛主席是给了佳县人民多么巨大的精神力量啊!如今,当时代发展的车轮将佳县遥遥遗落在后时,佳县人重呼“毛泽东在佳县”,是佳县人民怀念伟人,更重要的是,佳县要改变自己的贫穷和落后。
佳县这样的向世人说。
参见《荒原独语》第200页
白凤鸣著
陕西人民出版社
199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