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杰
老教育家车向忱,被誉为“东北甘地”,一生光明磊落。他从教30余年,培养的学生遍布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家父郑辅廷,因“九·一八”东北沦陷,流亡关内!20世纪30年代初至40年代中期,我曾与车老共事,彼此结下深厚情谊。
早在“九·一八”事变前,车老曾和著名爱国人士杜重远、高崇民、卢广绩等人,在奉天从事实业救国,是奉天商会负责人之一。“九·一八”事变后,他不甘心做亡国奴,在北平刑部街积极参与创建救国会,曾奉命潜回东北,在各地开展抗日宣传和鼓动工作。1932年2月,他先后到新宾、桓仁等地,拜见原东边道镇守使署第一团团长唐聚伍等,相约俟机起义反满抗日。4月间,辽东29个县的群众组织起来,宣布成立以唐聚伍为首的辽宁民众自卫军,给日寇以沉重打击。同年家父郑殿相(进关后改郑辅廷),投笔从戎,参加了辽宁民众自卫军,在第六路军李春润部任上尉军需。不久被选送北平,参加救国会主办的军政学习班,从此结识车老。政训班结束后,家父被派回东北,任第六路军第九支队上校司令,担任抚顺、新宾、通化、桓仁四县政治联络员,从事抗日军政工作。受挫后,奉命携眷返回。北平救国会。至此,便和车老共事十几年,成为患难与共的诤友。在关内,他们共同为流亡的东北难民子女创办竞存(小学和中学)学校,10年间培养学生近5000人。竞存毕业的学生,被输送到革命圣地延安者,多达百余名,受到党中央的好评,为中国革命做出一定贡献。
由于父辈们的频繁接触,我们有幸与车老的孩子们相处,并建立了友好的关系。
1944年抗战胜利前夕,我已经8岁,该正式入学读书了(以前,母亲送我与长我5岁的哥哥同在竞存读书),那时,抗日战争进入最后阶段,日本帝国主义不甘心自己的失败,除加紧陆地作战外,常派飞机轰炸西安,因此在市内居住的人们,常因警报骚扰,不得安宁。此刻,父亲正犹豫让我与哥哥到哪个学校就读,以方便躲避空袭。一天车老来到我家,知我们还没有找到能防空袭的就近学校就学,便对我父亲说:“不能耽误孩子读书而荒废学业。”随后问我叫什么名字(车毛当时只知道我与哥哥的乳名)。“老二(我为次子)叫长林,长安生的。”妈妈说,“孩子这辈泛林字。”“老习惯不好。”车老听后说,“名字太俗,我给起个名吧。”车老随之告诫我们要好好念书,像高尔基那样,当个文豪。他解释说,高尔基是苏联无产阶级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苏联、高尔基……那时听到这些词感到很新鲜。
于是哥哥由车老易名“文豪”,我就叫“文杰”。我们高兴有了自己的学名,父母也很同意。第二天,我们拿着车老写给西安市东望小学校长的信上了学。从此有了自己离家最近的第二个母校。
日寇投降前夕,形势很紧张,日本觊觎关中沃土的野心仍在膨胀,军事行动有增无减。西安上空白天黑夜时有空袭骚扰。当时,只要听到尖叫的警笛长鸣声,或是聋哑人见到城头上那高悬的红灯由一个变成三个的时候,就知道敌机来到了头顶!一片混乱,人心惶恐异常,个个提心吊胆。而每次轰炸,毁房倒屋,人死室空,凄惨得很。记得有一次白天响起警报,大街小巷空无一人,敌机在头顶狂轰滥炸,这时,突然从一家门里跑出个三四岁的孩子,估计是找他家的大人(他们准是来不及躲避而跑散),街头执警的军人呼喊“卧倒”,无效,竟为了不暴露地面目标,开枪打死孩子,子弹从背部射穿,惨死于血泊之中。就是在这种恐怖气氛中的一个傍晚,父亲领着我来到坐落在湘子庙内的东北竞存中学。《松花江上》的作者张寒晖老师也常来这里找车老议事。不料刚刚见面,鸣呜地响起了紧急警报,敌机近在头顶。父亲敏捷地拉着车老和我,三步并成两步地跳进院墙外的防空壕。分把钟头,三架一队的小日本飞机从云隙中钻出来,在月光下闪着刺眼的银光。这时,汉奸在远处打着红色信号弹,红光把夜空映得血亮,信号所落之处,一阵轰炸或机关炮扫射。空气浓缩得像真空一般。此刻我倚偎在父亲一侧,父亲紧靠在车老身边,他们从容地唠着竞存学校的事儿,一口东北地方腔,那么亲切,好象久未见面的老相识,谈个没完没了。警报反成了他们促膝谈心的契机。不过,此情此景,那时的我倒有些担心害怕起来。我见车老谈得激动时,不断以他那惯用乌亮拐杖,敲着防空壕的墙壁,表示对敌人无比忿懑。我怕那会被天上的敌机发现,暴露目标,于是推搡车老说,“师爷,别晃动拐杖,小心敌机!”车老笑了,虽然放下拐杖,却狠狠瞪着天上盘旋的“乌鸦”,并怒骂“那些王八羔子汉奸,是中国人中的败类”,真是满腔忿怒集于一目。
半小时以后,敌机离去。远处立即传来消防车、救护车和人们抢救灾民、扑灭大火的尖叫声,呼喊声,哭叫声以及嘈骂声交织在一起。次日传来有不少不幸人民惨死或受伤于这场轰炸的消息。当时的《西安日报》也及时发出了报道。记得有这样一则消息,说是几十人躲进一个窑洞,因汉奸发射信号,敌机将炸弹投掷洞口,炸塌洞门,全洞人活活窒息洞内。消息震动全城,人人发指和神怵!
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国民党夺取抗战胜利果实,对爱国人士迫害日甚。这年父亲被通缉。有一次他不在家,三四个国民党警察闯入我们在西安市安民巷的住宅。警察未来以前,母亲根据父亲出走前提示的情况,预感到危险很快降临,决定用改姓,新居来对付敌人。我们哥三都改姓“沈”。一个头目问我母亲:“老太太姓什么?”母亲说“姓沈。”那人说:“不对!这家姓郑,怎么姓沈了?!”母亲答说“姓郑的搬走了,我们才搬来。”一个大个子警察插话说:“新来户?我们怎么不知道?”这时,他见一旁站着的我弟弟吓得发呆,连哄带骗地问。“小孩,你姓什么?说了买糖。”弟弟当年5岁,不会说谎,吞吞吐吐说“姓郑”。警察头目转身对我母亲吼道:“妈的,你这老太太撒谎,带走!”我母亲毫无惧色地答说:“走就走!我男人说不上死活,正好无人养活我们孤儿寡母。”随即收拾东西。这个警察头目想不到遇见像母亲这样的女性,感到很棘手,但也无可奈何,沉吟了一会儿,遂跟那些走卒说:“走!带娘无用!”临近腊月根儿,父亲匆匆返回家中,告诉母亲有更大危险即将降身:据他的学生从各种渠道获悉,父亲可能在年节前后遭国民党暗算,于是决定立刻搬家。母亲匆匆收拾行装,雇了两辆胶皮车,领着我们哥仨共四口人,被迫于大年三十这天(父亲先行一日),在家家户户忙碌过节、晚霞笼罩之中,迁往市郊马家滹坨村。事前,父亲为了保密,只告说地点在北郊2里,并说出城有人接我们,我们便放心搬家了。谁知中途有变,与父亲走失。我们押着马车直奔10里外的豆腐滹坨村,边走边问,越走越远,时至半夜未能和父亲见面。“年年三十无月亮”,幸好是过年,不远之间就有人家灯火,或燃鞭炮,或孩子提灯玩耍,或有人烧纸祭祖,路上还是挺热闹的。最后,我们不得已在豆腐滹坨村住了宿。正月初一,我们继续赶路,终于在马家滹坨村与父亲重逢,安顿了住处,并在此处隐居一年之久。
时车老处境与家父一样,也十分危险。在我们安顿好生活以后,大约是1945年秋冬之交,经家父多次劝邀,车老考虑到下乡的必要性,一可经与我父在一起,方便工作;二可回避敌特直接监视,接受家父邀请,决定也搬家眷到马家滹坨村。从此,我们与车老和他爱人翟重光以及次子树实,在一起共度了半年难忘的时光。
一个有着远大理想的人,他的内心世界是很丰富的。记得在那随时都有不测的岁月里,车老总是精神饱满,充满乐趣。他是一位十分豁达、谦恭而又风趣的老人。在马家滹坨乡间的那些日子里,车老除与我父常在一起谈工作以外,很爱和我们这些晚生拉长道短,问这问那。一次,他躺在床上,拉我趴在他身边讲故事。大意是。有位大力士后面来了一辆汽车,企图伤害他,大力士一用劲儿将车拽回来。开车的又出鬼点子,想偷偷碾死他,趁其不防,将他撞倒,从身上开过。谁知他只挺一下肚皮,车就被掀翻了。讲得在情在理,生动有趣,惹得我们咯咯直笑。后来才知道,这大力士比拟人民群众,如果一旦觉悟,力量是无比的,谁也压抑不了。寓意深远,给我们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车老还常让我们猜谜语。像“瓶里有水,倒不出来——打一东北县名(谜底为盖平,今盖县)”啦,等等。以增加我们对东北老家的怀恋。这在当时,对身居异乡僻土的我们,尽管年龄很小,触动也是很大的。记得每当提起东北的大豆高粱、白山黑水时,就追忆起这里的兄弟姊妹,父老乡亲,尤其是唱起《松花江上》那首催人泪下的救亡歌曲,更是顿足捶胸、咬牙切齿,恨透了日寇。而最难过的要数我母亲,她时常泪流不止,几天茶饭不进。
正当我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形势出现转机,党秘密派人接车老回延安,接受新的工作。
1945年冬的一个傍晚,一位蒙白头巾,右胳臂挎个条筐,农民打扮的陕西人,突然来到马家滹坨村我家门口,脱口一声“报告”,父亲一惊,遂将客人请进屋内。来人报名姓张。经一番谈话后,知道是党派来的地下联络员。于是留他在我家吃住,并与父亲彻夜长谈。父亲从张同志处知道好多陕、甘、宁边区情况。张同志曾希望父亲留在陕西为党工作,但由于他不谙地方口音,母亲不服异乡气候和水土,以后终于回到东北。那时经父转介,张同志见到车老,他们促膝长谈多次,张同志方离开。不久,车老就“销声匿迹”了。
1945年12月13日,车老化名杨秀东,安全通过封锁线到达延安。嗣后,毛主席接见他,还赠送他一件皮大衣。1947年3月,我们全家历尽艰险返回沈阳市。东北全境解放后,车老回到辽宁,父亲多次在沈阳市北陵东北人民政府院内见到车老。大区撤销后,车老担任辽宁省副省长。家父与车老和他爱人翟重光师母,仍像在关内一样,没间断往来,车老还继续给予我父亲无私的帮助和教诲。每当父亲忆起这些,我们感到十分愉快和亲切,往事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参见《凤翔文史资料选辑》第10辑《竞存学校史料专辑》第172页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
陕西省凤翔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
1991年09月第1版